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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书天下-谢明薇

[天下3/冰心中心]缠枝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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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枝

 


木渎

    西街新开一家铺子,在借晴坊隔壁,是从前镇上医馆的位置。

    接手的是位年轻女子,雇了镇上青壮收拾铺面。那些年轻人把她夸得世间绝无仅有,寥寥几言引来数位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三两凑堆笑嘻嘻地直奔那铺子去。尚未开张也满不在乎,吵着要见一见美人儿。

    他们嚷了一阵,铺子里果真出来个画儿一样的美人,眉目清淡,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形状,一身简单的蓝色衣裙,那蓝也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在阳光下微微散发出梦一样的色彩,看得久了,竟觉得有些目眩,确实好看得紧。

    风流公子们看得发痴,一个个都没了混世魔的样子,反倒虔诚起来。年纪最长的一位突觉自己陪着同来实在很有必要,如此尴尬局面可不是要有人来打圆场?当即迈出一步,朝那女子赔礼,“唐突了,小生兄弟数人早些时候听说西街新开了铺子,结伴前来捧场,不想小生这几个弟弟……”他回头看一眼,那几位正绞尽脑汁搜刮腹中情诗,丢脸模样自然全落在比他们高出几级台阶的女子眼里,心中又是好一阵无奈,“实在抱歉,望姑娘恕罪。”

    “不妨事的,几位能来,是小女子的荣幸。”那女子微微一笑,讲不尽的从容妥帖,“我家铺子已布置得差不多了,几位可愿进门一观?若能提点小女子几句,更是再好不过。”

    这台阶搭得巧妙,互相都留足面子。出言赔罪的公子心下大喜——木渎是江南重镇,往来人士鱼龙混杂,行走江湖的刻薄女子他不知见过多少——眼前这位孤身一人,神情却从容淡定,想来是有过人之处。他这样想着,又抱拳作揖,“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姑娘请了。”

    那女子回身示意他先请,几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少爷连忙厚着脸皮跟上。铺子已整理出八成,四面墙前打了半人高的架子,错落地摆着形态各致的青花瓷器。多宝格上零散摆着几样茶具,白胜霜雪,翠如云破,观之不凡。

    江南地方只有青田一地产瓷,产量不多,主要供应云轩城内,剩下的才销往江南各地,说是一瓷千金亦不为过。乍见如此情景,纵然几人家境尚佳,一时也有些呆。而那女子仍不动声色,退到一旁沏出茶来,用瓷盏盛着奉上,神情平和恬淡。

    年长公子接了茶,指着多宝格最高处笑问道:“此物作价几何?”

    那是一只缠枝纹青花瓷瓶,花纹连贯生动,如九天云气,亦有寻常草木之形,瓶身与寻常器物略有不同,线条明快富有意趣,绝非凡品。

    “公子眼力过人。”女子示意他伸出手来,在掌心划下一个数字。对方略怔,随即也笑开,“姑娘当真会做生意,这一只瓶子抵得上寻常人家三五年的开销,如今世道兵荒马乱,这样高的价格,姑娘不怕坐在金山上饿死?”

    她不慌不忙地道:“既有珍品,自有慧眼识珍。”

    “那不知姑娘可愿让小生有这识珍的慧眼?”

    “小女子是开店的……”她取下那只缠枝纹青花瓷瓶捧到桌前,用垫着上等丝绢的锦盒装起,如意结封盖,推到那公子面前“有生意自然不会不做。”

    公子抚掌大笑,抬手叫门外候着的小厮进来抱盒子,也不管那些还在铺子里傻着的半大哥儿,笑嘻嘻地径去了。他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开,等到下午,就传成夏伯的公子与西街新铺子的女老板关系密切,有些不足为旁人道的关系了。

    这样的消息一出,瓷器铺子立时变成木渎镇最热闹的一处——人人皆知夏伯才是江南实际的掌权者,若那铺子真与留夏苑有关,自然要抓紧时间表态才好。尽管生逢乱世忠心不值一提,但多舍一张脸面就等于多一道护身符。这个道理平民或许不懂,但居于木渎的商贾官宦却一清二楚。

    早早做好生意清淡准备的女老板被络绎不绝的客人吓了一跳。这些人无一例外点名求缠枝纹的青花瓷,不知是从哪里传起的新风尚。而她也如自己先前所说有生意不会不做,但凡上门求购均能满意而归。由是西街瓷器铺子声名大震,寻常人家也要存些银钱来买一只茶盏——缠枝青花价格高不可攀,寻常白瓷也是好的。

    大受追捧的当事人全然不知自己的铺子被当成向夏伯示好的一种工具,她连那日买走缠枝纹青花瓷瓶的文士是夏伯公子一事也不怎么清楚。只道江南确实富庶,即便战事频发也用得起这样娇贵的东西。至于为何而用,那便不是她能管得到的地方,总之生意做得好,她这当老板的总不会吃亏。

    平静时光过去约莫半月,镇中出现一桩怪事。医馆里的郎中齐齐被叫去留夏苑,墙外平民指指点点地议论,神色间颇有些惶恐。江南名医们出来时口风死紧,半个字儿也没透出来,更让围观群众内心慌张,交头接耳地,不知道揣测出些什么。

    各种传闻在镇东不胫而走,传播之快,几乎能与云轩城又出时新衣物织料的速度相提并论。但隔了一条河,镇西并没传来多少。瓷器铺也照常每日开张,除却光顾的人有所减少以外,与以往再无不同之处,只道经营自然有起有落,不必放在心上。

    流言很快传到镇西,锦堂贴出告示关闭自家的印染工坊,工人遣散当日不少人来看热闹,人群中议论纷纷,都道是夏伯惹怒幽都的人才招来这样的报复,看那些人的死状真是惨烈无比……

    原本在自家铺子里端坐喝茶的女老板心中一动,三两步迈过门槛向路人问询。镇中人大都知道西街瓷器铺这漂亮老板,一五一十对她说了——原来是留夏苑中出了怪事,从洒扫丫头到公子随身的小厮接连暴病而亡,死状格外蹊跷,全镇的郎中均没看出所谓,只得不了了之。随后镇东几户员外郎家中也出了类似事情,一时人人自危,不约而同想到肆虐的妖魔身上,难保不是夏伯与幽都有什么交易。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回身奉出两枚自制的莲花卷谢过那人,随后独自倚在门边,好似在张望锦堂已经合上的正门。但眉目又低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这样站了一会,转身合起门窗一一闩上,即是打烊了。

 

七叶

    江南夏日多雨,绵软雨丝铺开一天一地,短则数日长则数月,足以消磨尽一切雄心壮志。只恨浮生匆匆,难以长醉烟雨花间。

    七叶到木渎镇时,正是这样一个雨夜。家家关门闭户,厚纸扎成的灯笼在风雨间不安分地摇晃,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她身下骏马四蹄踩起的水花声响,平添了不止一星半点诡异与阴森。客栈的旗帜在河边招摇,被周围荧荧灯光照着,好像一个飘在空中的鬼影。河中波光粼粼,似乎有某种力量在河面下不安分地活动。

    她把马拴到树下,抹开脸上被雨水粘住的发绺,穿过河边窄街去拍客栈的门。这样的夜晚连客栈值守的仆从也睡过去,七叶拍了好一阵,才有个端着油灯的矮胖影子来应门。那人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门缝,烛火在半张圆脸上投下明灭变幻的影子,好像把自己也吓到似的,声音里带着颤,“……来……来者何人!”

    “投宿之人。”七叶回道,抬手想将木门推开。不曾想来开门那人力气不小,牢牢抓着门边不许她动作,“慢……慢着。你……是人……是……鬼……”

    “自然是人。”七叶略感不耐,声音也转冷了。她未料到这雨来得如此突兀,被淋得十分狼狈,夜色渐深更是冷得彻骨,偏生眼前这人好像受到什么惊吓似的纠缠不休,“是鬼还需这等天气来客栈住店么?掌柜的要不要做生意了?”

    “哎,做,做。”那人听见生意,两眼亮一亮,忙拉开门放她进来。进门一看原是个妙龄女子,顿时又起怜香惜玉的心思,颇为殷勤地点了大厅里的灯凑上来搭话,“这么晚了,姑娘怎么一人来投宿?”

    “江湖中人,要事在身,不便相告。”七叶几个字回了他,问道:“可还有空房?”

    “有有有,”矮胖掌柜连忙应声,引着七叶上楼,“这世道生意难做,别的没有,空房多得很。女侠这边请。”

    这几句话引起了七叶的兴趣。要知道江南与中原等地相比,和平得不止一点半点,木渎四面环水,是往来重镇,客栈生意绝无难做的道理,不知是否有内情,“空房多得很?难不成这镇上客栈也多得很,把生意都抢光了?”

    “这倒不是。”掌柜的摇头,“这镇上就我一家开客栈,原本生意是不错。但就在那月前啊,镇子上忽然出现一种怪病,到现在已经死了不少人,弄得人人自危。有怕染上病举家搬离的,出去把事情往外一说,来往的商人也都绕开这儿了,没有人,生意还怎么做?除了镇外那几家种地的,家家户户都受影响。但是又拿不出办法,”他说到此处,压低声音悄悄凑到七叶耳边,气声在空荡的客栈里听来很是诡异,“镇上都传是妖魔作祟,女侠你是江湖人,行事可要小心些。”

    他这话多半是在奉劝作死请自便不要连累他和他的客栈便好。七叶哭笑不得,只能谢他好意,看似随意地问道:“那怪病是什么症状?我对医术有所涉猎,倒是很好奇。”

    那掌柜的顿时换上一副“看看你们这些江湖人就是走到哪都要好奇的死性子”的表情,很是神秘莫测地说:“具体的症状我也说不上,留夏苑把消息封得很死,但是听说染病死了的那些人就像植物枯死一样,浑身皮肤也皱得和树皮似的。好好的人变成那副样子,说和镇外那些妖魔无关,谁信?”

    七叶暗暗心惊,就她所学的确不曾见过这样的病症。掌柜的语气又格外耸动,饶是她艺高人胆大也觉得毛骨悚然。只是怪病这事对身负医术的人而言吸引力实在太大,她虽笑着向掌柜保证绝不会添半分麻烦,也暗自盘算怎么在有限的行程中挤出时间查探一番。

    掌柜的为她推开房门,点亮桌上的油灯问清需要后便退了出去。七叶把湿透的行囊拆开晾起来,心想既然最初染上此症的人已死,那么最先应该去的便是镇上的义庄。

    次日七叶用完客栈里的简单早膳便跑出去。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充斥着泥土味儿,很难说明是清新还是其他什么感觉。义庄在镇西郊外的林子里,白白黄黄的纸钱撒了一地,被雨水粘在泥土上,一派萧条凄凉景象。看守义庄的人还没来,她站在墙下略想了想,运起轻功翻墙跳进院中,正踩在一片滑溜溜的树叶上,险些摔倒在地。

    好容易稳住身形推开门进去,几具寒酸棺木中均是故去多日的死者,但并未有像枯树的,或许是避免家丑外扬,没有停放到义庄来。七叶站在义庄正堂中,死亡的腐朽气息从脚边爬上她的身躯。夏伯私宅位于木渎,多方势力盘根错节,无论从何种角度考虑都不会轻易在镇上惹事。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不知是谁按捺不住想打破这安宁下死一般的平静。

    义庄院门传来开锁的声音,七叶心头一跳,连忙掩上正堂大门翻墙离去。途中经过一户小院,门前石狮镇宅,应是重礼的富贵人家,如今门户大开,隐隐传出哭声。她心中电光石火猛然意识到什么,也顾不得礼数,直冲了进去——

    果然又多一位死者。

    七叶报上冰心弟子身份靠近观察遗体,只见那已逝之人犹如枯死之树,平和而沉默地躺在那里,全身皮肤皱缩,干枯且陈旧。她粗看一看,询问左右后方知死者是这家的独女,不知怎么染上这怪病,如今死状连性别都很难看出,更不用谈什么死者尊严一类的东西了。

    家人似乎对七叶没抱什么希望,见她确实不得要领也并未怪罪,只道非待客之机,便招下人领七叶出门。她失礼而来却没帮上忙,心里过意不去,连忙道歉随下人离开。临出门前下意识用余光四处扫了一圈,见房中陈设简单雅致,确是小姐闺房,矮几上摆了个青花小盏,绘着很精细的缠枝纹。

 

木渎

    镇上的怪病情况越发严重,家家户户都紧闭院门,间或有新发病的人,郎中也仍然束手无策。自出现第一位死者算起,只过了短短不足整月的时间,木渎镇的居民已少去将近三分之一。

    家中有些门路的早早逃出镇子,留下空宅院便宜了乞儿,剩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总归要找个发泄的对象——此类事件偏只这一点怪,分明街上空无一人,流言却总能通过最快的方式传开,不消半日便能人尽皆知,古来概莫能外。如今也不知是从哪先传出来的,矛头明确且集中,正是留夏苑。

    夏伯对墙外传开的闲言碎语一清二楚,连儿子也拖来打过板子,只是这怪病来得蹊跷,打儿子也无济于事。府中师爷进言可上报朝廷,甩开责任顺便表表忠心,无论朝廷派人抑或不派,都方便留夏苑日后更大的筹谋。

    这话可说却不可轻易听,夏伯屏退左右坐在书房内冥思苦想,正欲破罐破摔按那师爷说的拟稿,忽然手下乌衣密探来报,成王仲康的使者已到镇上,留夏苑门口递上名帖求见夏伯。

    “知道了,叫那人直接来这里。”

    乌衣密探应下自去传令,不多时一位身披黑色斗篷的男人叩响书房门扇。夏伯只当是普通门客,淡扫一眼却暗自心惊——说是使者,谁能想到是成王亲临?

    仲康也不与他废话,只道此时须得用些雷霆手段,夏伯在江南的势力他有所耳闻,但终归是王朝的夏伯。事已至此,可由他出面解决,先前压下的消息也尽数翻出来,无论如何,首要是堵住镇中居民的嘴。

    如今别无他法,夏伯应了。身形掩在斗篷下的仲康略微一笑,拍两下手招来影卫,耳语几句后便令人离开。夏伯不解其意,正欲询问,仲康抢先一步开口:“大人,吾听闻第一位死者便是出在这留夏苑,尸身可处理了?”

    “不曾,”夏伯摇头,“此事过于邪门,保不齐会生出怎样枝节,便始终未动,仍原样停着。其余家中出事的也大多怕家丑外扬,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好,吾知道了。”仲康点头,“此事从现在起交吾处理,夏伯尽可放心。为江南稳定着想,该怎么做就不必吾再多说了。”

    他不等夏伯答言,很自若地从留夏苑正门出去。影剑已将成王布告贴满整个木渎,言曰瘟疫肆虐,成王领命前来救治,望有逝者之家积极配合,亦欢迎江湖能人异士前来相助。言辞万分恳切就差成王亲自下场吆喝。

    然而布告上所谓积极配合说出来其实很不好听。仲康打着自己使者的旗号到木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集中焚烧因枯萎之症而亡故的死者遗体,也不知是用什么法子说动那些人家。行事当日镇外义庄烟雾缭绕,若非近来天气潮湿,只怕连树林也要一起燎着。

    镇上大多数人都跟去了义庄,好像突然间就不怕这怪病似的。即使青天白日,整个镇子也静悄悄的。忽而一个着青绿衣衫的女子身影从客栈二楼探出来,不消片刻落到附近一座民居的房顶上,她四处张望,似乎想从这寂静中看出点什么。

    只见那焚烧出的灰烟乍看与寻常烟气无异,细辨却灰中带绿,隐约混着令人作呕的腥味,从镇外一路飘开,满满覆在木渎上空,笼得如同酝酿风暴的雨云,好似真有妖魔在作祟一般。义庄位于镇子西南,正压在鬼门上,如此布局的风水究竟是吉是凶尚无定论。眼下这阴森森的浓雾出自那里,看着也的确是最浓的地方。

    然而除此以外,相对而言本应较受波及的镇西北却烟气稀薄,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不断把烟雾向外推,自然不合常理。房顶上的女子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运起轻功足下生风,直奔镇西北去了。

    木渎镇西只有一条主路,直通北镇口旗场,中间以一道月洞门隔开,正是浓雾难以染指之处。那人在西街口的月洞门处徘徊数圈,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正欲放弃离开时,忽闻耳边一声女子轻笑,“这位姑娘,可否让一让?”

    来人正是先前那声名鹊起的瓷器铺子的女老板,她身穿带风帽的斗篷,手中提着行囊,是将要远行的装束,姿态端娴,唇边含一丝笑意,不慌不忙在三步外站定,一副等待让路的模样。

    绿衣女子见此情形,条件反射般让到一边。那女老板颔首致谢,接着从她身边经过,朝镇北口行去。后者望着那略显单薄的身影,下意识张口问道:“您是……那间瓷器铺的老板娘?”

    那人转过身来,神色平静隐带谦恭,应是大户人家出身,“如果姑娘说的是西街口瓷器铺的话,的确是我在经营。”

    “您这是要远行?”她问。

    披着斗篷的女子苦苦一笑,“姑娘在这镇上,想必听说了近来发生的怪事……我终归一介女流,孤身在外遇上这样的事,家人担心倒也罢了,自己也终日惴惴不安。从前跑出家门,是为寻一方自由之所,若是因此不明不白含冤而去,便是我的不孝了。”

    她说到此处,几乎落下泪来。听她说的人也不忍再问,只道是自己疑神疑鬼过了头,自请送她出镇算作致歉。那人很诚恳地过,却并未接受好意,道是已联系过家人,稍后便有会武的从者来接应,自能保她安全,不必再劳动他人挂心。

    既这样说,陌生人间的关心便到此为止。青绿衣裙的女子转身踩着来路离去,眼前是难以望穿的浓雾,似在掩饰着某种人神不知的阴谋。南边隐约传来从镇外返回的人们的议论声,义庄的热闹虽然恐怖但却足够引人兴奋。在他们看来,既然朝中的王爷都派了人,那就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事情。

    正在此时,几声闷雷炸响,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顷刻将在路上走着的人浇个透湿。她脚步一顿,却是猛地转身朝北奔去,沿路家家户户的院墙上齐刷刷探出某种植物,应是某种藤蔓,相互勾连着长得飞快,不多时便爬满整个墙面。她在镇北旗场猛地停住,内心感到某种极大的恐惧——旗场空无一人,那才与她说过话的瓷器铺女老板凭空消失了。

 

七叶

    月亮圆缺过一轮的时候,七叶回到了木渎镇上,这次没有下雨。客栈掌柜还记得她,要小二额外上了盘菜,笑容满面地跑来身边,半真半假抱怨起她先前的不告而别,又说她房钱留得多了,刚巧去而复返,一定安排最好的房间云云。

    七叶捏着客栈的粗瓷杯子笑着听。她到江南算来已有月余,临行前师门交托的事情基本都做成了,如今心情大好,也有兴致听人闲聊。自己不告而别是为躲掉仲康眼线这事自然不能直言相告,但打探些消息还是很轻易的。她装出三分醉态,问那笑容可掬的客栈掌柜,“我走后这些日子,镇上可又出什么事了?”

    他仿佛就等着七叶问这话,眼神顿时亮了不少,拉开桌边的凳子一屁股坐了下来,神神秘秘地示意她附耳来听:“哎,女侠,怪道那成王殿下没准真有些神通,他派人来烧掉那些得怪病死了的人,之后就再没死新的,病了的也渐渐好了。你看现在我这生意,嘿,比之前还好呢。”

    “就这些?”七叶心里连啐数声,很不拿仲康当一回事,但表面装得很好,“天家贵胄,自然比我等普通人要厉害,还有其他的么?”

    “其他的?”那掌柜的挠头,又一拍脑门,“哦!是还有一件,西街那瓷器铺子换人啦,又是女的,看着比之前那个还漂亮!”

    “换人了?”七叶猛地直起身来,半分醉态也无,“什么意思?”

    客栈掌柜对她的反应略感奇怪,“就是换人了啊,铺子还在,掌柜换了,应该是之前那个把铺子盘出去了,还是卖瓷器,不过哎不是我说……那铺子本来是镇上的医馆,冰心堂的产业,不过冰心堂的人都逃难走了,可能就变卖了吧。”

    七叶脑海中瞬间冒出千万种自觉荒诞不经的想法——原属冰心堂的铺面,离奇消失和来历不明的两个女老板——她起身扶额,装作醉得狠了向客栈掌柜告辞,转身摇摇晃晃往楼上蹭。同时,她的内心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西街那家瓷器铺子,无论如何也要走一趟。

    木渎的雨季总是持续很长,偶尔雨停,云也是坠坠地压在头顶。经过前一晚的闲聊,客栈老板似乎认定七叶是个颇为可疑的人物,不知又交待了小二什么,弄得七叶一早便总觉得有人在暗中观察自己。不过这类伎俩在她眼中实在不够看,发觉以后更是大摇大摆地出了客栈,也懒得多绕圈子,直接朝镇西去了。

    刚到西街口,见那瓷器铺子果然开着门,看了一会儿生意似乎还不错,不时有人进出,怀里抱着精致的锦缎盒子。她定了定神,佯装无事跨过门槛,铺面打理得很干净,四面砌着带精细花纹的木架,瓷器仿佛自带某种透明的清光。

    一个女声由远及近到她身边,“这位姑娘想要什么?”

    七叶被问得一懵,她本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不想一进门就被抓个正着,“我……我来寻一个缠枝纹的青花茶盏,先前家中的被我失手打碎了……”

    “是这样啊,”那新老板娘点点头,“姑娘随我来吧。”

    她将七叶带到一排多宝格前,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水一样冷,“我这铺子里的缠枝青花都在这儿了,就是不晓得有没有能入姑娘眼的。”

    这地方在铺子最深处,没有窗,外面的阳光也照不进来,器物和木架的阴影繁复而生硬地叠在一起,平白多五分阴森。如此差的光线,白瓷上的青蓝色缠枝纹乍一看竟仿佛活物般游动。七叶探在半空中的手硬生生刹住,转而问道:“这里为什么这样暗?”

    大凡正常生意人,总巴望自家铺子内外通透地亮堂,只要有光照着,即便有瑕也能美上十成,少有像此处这样暗的,简直像故意不愿卖出这里的东西一样。

    那老板娘掩唇轻笑,仿佛听见绝妙的笑话,觉得可笑,又佩服眼前之人能讲出这样话的能力,“瓷器原本泥胎,历火更是死物,摆在哪里又有何妨?除非不是死物,而且不喜烈阳。”

    七叶身形一颤,完全收回了手,不露痕迹地在袖中扣住毒尾,“那,这铺子从前那位老板娘呢?”

    此话一出,眉目间颇有风情的女子微怔,“姑娘何出此问?”

    “月前曾有一面之缘,”七叶的心忽然奇异地平静下来,“当时我身有要事,与那位夫人萍水相逢后便各奔东西,如今故地重游,便想来探听一二,或可再作联络,即便不能,留个念想也很好。”

    “那姑娘要失望了,我与这铺子从前的主人素不相识,通过掮客盘下这里,恐怕帮不上什么。”她说完,正欲转身离去,眼神无意间掠过七叶袖口,才迈出的半步复又收回,略带诧异地问:“姑娘是冰心堂弟子?”

    七叶也很诧异,不过冰心弟子这身份并非见不得光,被看出来也没什么好否认的,当即取出两枚毒尾针自报家门:“冰心中和堂弟子,七叶。”

    “七叶啊……”她轻轻念出这名字,唇齿间满是草药的清苦气息,又隐隐带着欢欣,“你对制瓷可有兴趣?”

    七叶不明所以,茫然跟她转过一道屏风,经窄梯到了铺子地下。是与地上几乎等大的一间石室,筑有几座窑炉,另一边放着各类桌架,整整齐齐摆着成形的瓷胎,也许今日刚好休息,地下空无一人。

    “这些都是已经晒好的坯,”老板娘对七叶说,“接下来要在坯上刻画花纹,接着施釉,弄完这些才能进炉烧制。寻常瓷器能卖出怎样的价格,一半看坯的成色,一半看画的水平,这里没有能做茶盏的坯子,但既然你寻的是缠枝纹,我便为你画一只缠枝纹花瓶。”

    她说完坐到矮桌前,取来小碟盛的黑灰透蓝颜料细细勾画起来,又对一旁手足无措的七叶说道:“江南最好的元子料,虽然现在样子丑,等出窑炉,便能看出它究竟好在哪儿。说来这缠枝纹也考画师手艺,讲求连绵不绝,多而不乱,你喜欢这个……冰心堂的姑娘,果然都很有意思。”

    莫名其妙便很有意思的七叶不知该作何回应,还好那老板娘也不再说话了。时间在静默中悄然流逝,一声轻巧的“好”传到七叶耳中。她低头去看,只见那还未变得晶莹洁白的瓷胎上布满枝繁叶茂的缠枝莲,虽尚为黑迹,却已极有神韵,丝毫不逊于成品缠枝青花。

    七叶似有所感,看得入神,隐约觉得这花纹中定有深意。老板娘见她神情,微微一笑,手腕轻旋将瓶坯转了个方向。

    从这个角度看,瓶上花纹的含义呼之欲出——七叶一声惊叫,连退数步。只见那瓷土瓶周遭浮起一团白雾,在两人的注视下缓缓飘升,轻柔而温和地扩散开来,最终凝成一个淡薄的人形,眉目依稀可辨,正是七叶曾见过的瓷器铺前任老板娘。

 

艾子

    那白色的浅淡人影向七叶略一福身,“只是一面之缘,不曾想姑娘一直惦念着我,无论如何要先道谢。”

    七叶对神鬼之说略有耳闻,不过冰心堂到底是医家,一切都要落到实处。诸如人死不能复生,药石医病难以医命等等,如今亲眼见到一个难说是什么东西的影子开口对自己道谢,也是有点考验承受能力。“啊,不,不用……”

    她仿佛看出七叶的局促,掩唇轻笑,“我叫艾子。”

    七叶愣住,满脸都是难以置信,“艾子?你……是冰心堂的艾子?”

    “不错。”艾子飘到七叶身旁——她不似一般阴间之物的寒凉,反而有些暖意,“人说冰心弟子入门后皆以药草为名,以证心系苍生之意。实际上除了这点,还有一层意思,不知你是否听过。”

    “不曾,”七叶摇头,隐约察觉到自己将要知道什么了不得的事,“前辈请说。”

    “这一声前辈我收下了。”艾子说,“世人皆道从前的江南冰心堂内奇花异草甚多,事实上不止冰心堂内,连相邻的肖家湾亦是如此。冰心弟子以药草为名,同时也是‘寄名’,自入门之日起,在冰心堂内或肖家湾寻出与自己同名的药草悉心照料,到出师时由四大掌针查看成果,算作出师考验中的一项。”她抬手指向静立原处的瓷器铺新老板,“她是缠枝[1],是我的‘寄名’。”

    缠枝目光温柔地注视艾子,应一声是。七叶忽然明白了什么,但又陷入更大的迷茫,“但……为什么你们会变成这样?”

    艾子回身继续自己的讲述,“后来,幽都妖魔围攻冰心堂那日,我刚巧在肖家湾采药。我学艺不精,医道尚且还好,用毒几乎一窍不通,撞见妖魔也只能在肖家湾中乱跑逃命。当时缠枝年岁已经很大了,几乎修成仙灵之体……是她救了我。”

    “……之后呢?”七叶看看艾子又看看缠枝,实在很难想象当年该是怎样危险的情形,但对艾子的话也深信不疑,“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缠枝回答了七叶的问题,“之后艾子在肖家湾藏了半个月……她从前很会照顾我,才让我有余力保下她。那些妖魔再丧心病狂,也不会对在它们眼中是死物的花花草草动手。不过它们来自幽都,集中了天地间至邪至恶的浊气,我那时修行小有所成,正是最怕这个的时候。虽然救下了艾子,但是自己……”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不愿再提起后事的样子。艾子却毫不介意,轻轻飘过去用没有实体的手臂拥住缠枝,“那些妖魔占领冰心堂后没待很久就走了……我从肖家湾出来,发现缠枝的情况变得很糟。别无他法,只好冒险回堂中一探,看能不能找到救治缠枝的办法。虽然顺利潜回,但各类医书典籍都被毁得所剩无几。犹豫的时候险些被留守的妖魔发现,仓促中随手抓了本书塞进怀里,后来承蒙几位忍辱负重的毒派同门相助,才成功逃出来。”

    “那书……”七叶敏锐地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是不是有问题?”

    “什么算有问题?”艾子笑着问她,又接着讲下去,“那是幽都的书,里面都是北溟法术,翻开第一页的时候我的心就沉了下去,但又不肯死心,一页页翻完了,终于被我找到一个可用之法——那书上说,把想要救回的生灵形象用某种矿石颜料画在瓷器上散播出去,瓷器上的图形会吸收接触自身的人类生命来恢复本体的健康。”

    言已至此,七叶恍然大悟——自己先前的怀疑并没有错,突然出现的怪病,满镇枯死的人,确实都与这铺子有关……与面前这半透明的身影有关,“所以你就这样开始害人?!”

    “不!”艾子一声呜咽,眼中流下泪来。那同样混沌的“泪水”划过她没有实体的皮肤,像骤然接触到高热的水滴一般蒸发殆尽,拉出一条短而绝望的轻烟。“我不想害人的,我也没有想到会那样……但是缠枝的确一天天好起来了,那法子非常有用……我收不了手!”

    艾子嘶吼着说出最后一句话,杂乱无章的泪水带出数道烟气,使她原本温婉美丽的脸变得狰狞起来。她不安地在半空中挣扎,不知是想摆脱什么控制。七叶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有这样大的效果,颇为胆寒地后退几步,惊恐地望向一旁的缠枝。

    她没有看七叶,脸上是看惯世事波澜起伏的平静,“你能的,你已经收手了,艾子,不要去理会那些没有意义的东西,缠枝在这里。”

    艾子的身影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尖啸,极快地冲向缠枝手中的瓷土瓶坯,消失得一丝不剩。

    “她……她怎么……”七叶不无惭愧,“我不是故意要那样说的……”

    “没关系,”缠枝把手中的瓶子放回桌上,“虽然我不能替她原谅你什么,但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冰心堂的女孩子……好像都是这幅样子。”她说,“就像艾子说的,那法子的确很有用,起初的时候,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强大与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她也觉得很开心。但是后来,镇子里开始死人。我那时只能感受到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她也不愿告诉我,但我越来越强大,最终知道了镇子里发生的事。”

    “你让她收手了,是吗?”七叶不太确定地问,“无论是怎样的动机,她总归做下了杀孽,你不会坐视不理的。”

    “是,你说得对。”缠枝一声长叹,“后来这事情已经发展得不受控制了,听说还惹来朝廷。我劝她收手,她自己也很为难……她为了救我,我应当领情,不能怪她什么。之后她妥协了,说另找法子救我,便关了这铺子带我回肖家湾,然后……用她自己换回了我。”

    “我本来不同意的……但是艾子这小丫头不知道趁我感觉不到外界的时候学了什么东西,我反抗不了她。能被救回一身修为还多了人形当然好,但如果要靠别人的命或者她自己来换,倒不如在肖家湾当株什么也不知道的缠枝莲。”

    七叶沉默无言,缠枝回头看她一眼,露出个颇含宽慰之意的笑容,指着那仿佛艾子化身的瓶坯道:“事到如今,终于也算告一段落……等明天伙计来,这瓶子就能进窑炉了,请你再留几日,出窑的时候再过来一次,”她顿了顿,神情略有些变化,“有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可能要麻烦你了。”

 

缠枝

    小伙计不是很清楚自家的漂亮老板娘几时多了个朋友。刚一开张就打发他到镇上的客栈来请,本以为是老板娘从前的相好,见了才发现是个走江湖的女子,同样很好看的。大概漂亮人儿的朋友也必须漂亮才行。

    缠枝正翻箱倒柜地找锦盒,她记得有一个准备好很久的盒子,花纹是请云水坊匠人特织的,被锦堂敲走好一笔银子,正要现在用的……去哪儿了呢?

    “……在找东西?”七叶的疑问从身后传来,她回头一看,连忙挥手屏退派去请人的小伙计,拍拍衣裙笑起来,“是,在找一个盒子。”

    “找盒子做什么?”七叶不明所以,随缠枝到桌边坐下,“就是之前你说的重要事情?”

    “对,”缠枝干脆利落地应下,又拍拍额头,“想起来放在哪儿了,等我找出来再跟你细说。”

    她走到木柜后面,裙摆转出一朵绮丽的花,不一会儿抱出个织工精细的锦盒来,摆到桌上那缠枝青花瓶旁边。人在桌后坐下来,指着桌上的两样东西,“就是这些。”

    七叶认出那亭亭玉立的青花瓶正是先前缠枝所画,但却没有领会出缠枝此举的用意,便没有出声,静静等着下文。缠枝见她如此,控制不住笑出声来,打开盒盖,将那尊缠枝纹青花瓷瓶很郑重地放进去。“这个,烦请你带回天虞岛。”

    此言一出,七叶的眉目间浮上一丝了然,她低头扫过锦盒与瓷瓶,提起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我此次来江南,是奉了代掌门之命,算是师门公事……除此之外,还有一位我很尊敬的前辈,临行前特地找到我,要我来江南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那位前辈说,‘艾子是我最喜欢的徒弟,她的成就或许不会比她的师兄师姐更大,但我的确偏爱她。她在妖魔入侵江南冰心堂当日失踪了……但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她还活着,如果你此去江南能够找到她的话,就让她和你一同回来吧,她很喜欢的那株缠枝莲被毁了也没关系,这里也有开得很好的缠枝莲,她会喜欢的。’”七叶很平静地将当日门中前辈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她始终注视着缠枝,好像想看出点什么属于艾子的情绪。

    缠枝垂下眼睛避开了七叶的眼神,她的声音涩而苦,像化不开的黄连,“是啊,她的师父从来没有忘了她,可是她因为我,再也回不去了。”

    “你可以跟我一同回去。”七叶忽然说道,“前辈们都很好,如果你能回去,一定也很开心。”

    “你开什么玩笑,”缠枝笑得有点虚弱,硬挤出来似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冰心堂是什么地方……说句实话,我现在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分不清楚。在他们眼中我只是株缠枝莲,再进一步,没准还是害死艾子的缠枝莲,且不说会被怎么看待,我自己也无颜以对。”

    “那……就让我带这个回去?”七叶问。

    “……是,你就带着这个回去吧……”缠枝略微阖眼,字字句句都浸透苦腥,“告诉她们,艾子已经死了,艾子喜欢的那株缠枝莲也没有保存下来,说是历尽千辛万苦挖空心思也好,不费吹灰之力随缘偶得也罢,总之只寻到这瓶子。”

    她这样说,七叶才终于正视起摆在桌上许久的物事。盛装瓷瓶的锦盒显然是特制的,外层织纹与她所见过的迥然不同,应当也是缠枝纹,但又有些区别,冰心堂的图纹一目了然映到眼中,大约算是某种寄托。

    “那……艾子真的……死了吗?”七叶艰难地问出口,不知自己想听到怎样的答案。她抬手将盒盖关上,系好外封的绳结,内心忽然感到某种难以说明的慈悲。

    缠枝苦笑一声,“活了死了又有什么关系。无论我是什么,总归不是常人,我不会老也不会死。随时画她出来,她也永远是很年轻的样子,不会老,也不会死。反正我们都无法再回到熟悉的环境与人群中了,也只能这样互相作伴,假装什么都没改变。”

    “那个时候,艾子天天跑来同我说话……冰心堂的长辈告诉她不能总浇水,说一分,这傻丫头就做到十分,我渴得很,她带着水来却不给我,嘻嘻哈哈地说个不停。也许从那时我就知道,所谓缠枝,大约便是生生世世长相绕。”


[1] 缠枝纹来源甚多,较为主流的几种有云气纹、忍冬纹、茱萸纹等,此处取茱萸别称艾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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