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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3/太虚/弈剑]试剑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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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剑

 

    烈风如刀。

    镇霆抹一把糊在脸上的沙砾,心想中原这风俨然不能只用妖风来形容——想想吧,才到半山腰就已经把他刮得像从幽州采沙场滚三圈再捞出来似的,不知道那些住在山顶的太虚妖道是不是天天玩泥巴。

    而且,自己玩泥巴也就算了,还要拉上其他门派一起玩。连累他这巴山蜀水生养大的一代剑侠,只能不远千里迎着风沙来切什么磋,眼看上清峰近在眼前,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

    正抱怨着,忽见面前蜿蜒山道上有一女子斜斜步来,白色衣裙上的花纹织得极精细,青丝绾髻,神态从容,容颜苍白而美好,身侧丹鹤随行,应是太虚弟子。

    她径直走到兀自拍着衣服清理沙尘的镇霆面前,依俗家礼数行了女子礼,道,“可是弈剑听雨阁镇霆前辈?”

    镇霆被吓一跳,拍到手心的沙子细碎地从指缝中滑落。他在门派中的辈分不高不低,至多被叫师兄,这女孩子看上去也不比他小太多,一声前辈担得诚惶诚恐,忙回礼道,“我是镇霆,姑娘是?”

    “晚辈太虚观兵宗弟子林涵影,”她微露笑容,“奉师尊灵真子之命,到此迎接前辈。”

    说实话没怎么见过世面只知道闷头练剑的镇霆手足无措,不知道是先想这林姑娘真好看还是要和他切磋交流的人可能已经是老头子哪个更好些。

    林涵影将他一路带到观内专为访客准备的房间,告知晚膳到时会送来后便离开了。客房位于太虚观后院朝真宫内,与香客络绎不绝的前院比清静得不是一点半点。镇霆觉得这地方很好,随手就把行囊扔开,在榻上坐定,轻而缓地把随身长剑自剑鞘中抽出,横放在膝上。

    剑名青冥,金铜为柄,刃泛寒光,不知用何材料所铸,色作淡青,无疑是把好剑。临行前师父特意要他带着,说是太虚兵宗那位道长剑术造诣极高,用清风说不准就会吃亏。虽然只是两家用剑门派例行的切磋交流,师门脸面却一丝一毫也不能丢。镇霆不太在意师门脸面这东西要何去何从,但决不会拒绝一把好剑。

    青冥剑微微鸣动,好像在与镇霆说话。镇霆俯下身很仔细地听着,等它安静下来方道:“这里是太虚观,应该也有很多剑……不过还没见到那位要与我们切磋的灵真子道长。方才那位林道长没有带剑……至于更多的事,我也不知道了。”

    不知挂在何处的云板敲击两声,似是某种讯号,怀中青冥骤然沉静,镇霆不解其意,只得还剑入鞘放到桌上,收拾起自己那点随身物品。不多时,房门被叩响,林涵影的声音传进来,“镇霆前辈,晚膳到了。”

    太虚观和皇家有些牵扯,膳食精细,但没一样不是素的。镇霆道过谢,问几时能与灵真子一晤。林涵影为他布好碗筷,语带歉意地说自己也不清楚,请他暂且安心住着,倘有需要随时找她即可,说完便退了出去。镇霆独自开始用膳,颇觉无可奈何。

    晚课安排在戌时,不外是集体念经背法诀的老套路。镇霆倚着软垫看剑谱,越发觉得靠这东西至多能学出形似,想再进一步难如登天。用剑之人首当明晰剑意,而后剑招自得,无定形定势,自然也无弱点可寻。

    他翻到下一页,烛火随纸页摩擦声微微一跳,眨眼般迅速的黑暗来了又去,前院焚香的味道悄无声息弥散开,镇霆手腕顿住,卷起剑谱摔到一边,另一手抽出青冥,剑光如练划过墙壁,冷冽森然。

    “谁?”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何处破空而来一道剑气直取面门,镇霆横剑格挡,只觉这人虽行偷袭之事,却并无龌龊心思,剑气凛然端正,隐有光明正大之感,于剑之一道,修为应与他在伯仲之间。

    来人显然也料到镇霆能够挡下自己的剑气,甫一接触便迅速变招攻向镇霆身侧,意图引他疲于防守无力反击。镇霆身形微动,用弈剑独有的身自在身法避过锋芒,凝思片刻随即一剑破窗刺出,堪堪停在一位作道士打扮的年轻人颈间。

    见此情形,镇霆心下了然,本想收剑回房,但那年轻道人却不愿给他机会,提剑击开青冥后转腕挥掌——太虚虽用剑,但并不看重兵刃之利,通常借器通灵,是以心法强于剑招许多——他一掌击下,镇霆旋身避开反手出剑,正成势均力敌之象。

    结束晚课的太虚观弟子发现此处有异,纷纷围了上来,但不知是顾忌什么,并未有所举动。镇霆被围在中间,又是唯一没穿道袍的外来者,内心忽然觉得有些奇妙——刚刚那掌看似凶悍实则不然,即便真的打到他身上也不会比被人拍一下肩膀感觉更大,而自己那恰到好处停下的一剑也充分说明了问题:他们心知肚明这些都只是试探。

    “弈剑听雨阁第十一代御剑使镇霆,”那道人轻轻念出镇霆的名字,有种神秘莫测的仙气似的,“名不虚传。”

    这还是镇霆当选御剑使后第一次被人连名带称呼一起叫,多少有些不适应。来人的身份他早已心下有数,收剑抱拳算是打招呼,“灵真子道长。”

    灵真子哈哈一笑,先前引人防备的模样顿时消失无踪。他轰开围观的太虚弟子,神情特别诚恳地说窗子碎了只能请镇霆先换个地方住,譬如他所在的房间就可以再招待一个人。镇霆莫名其妙连说不必,灵真子立刻像做出很大让步一样,“那就请镇霆兄允许在下将窗子补好吧。”

 

    直到第二天镇霆才明白灵真子起初避而不见随后又态度热络是什么用意——他按在弈剑的习惯早起练剑,刚推开门便撞上灵真子温和有礼的一张脸,“镇霆兄早,可是要去练剑?”

    “是。”镇霆直言相告,“道长也是么?”

    “自然,”灵真子点头,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在下刚好知道个僻静地方,是练剑的好去处,镇霆兄可愿同行?”

    这话说出来显然没给他留出拒绝的余地,镇霆点头应下,跟着灵真子走出朝真宫,绕天市坛往太微殿方向走。时间过早,路上再无他人,两人并肩走上阶梯,镇霆正思索前夜那本未看完的剑谱中可取之处,忽听身侧灵真子轻声说道:“久闻镇霆兄大名,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镇霆学剑未成,不敢指点道长。”他握剑的手下意识动了动,神情却很平淡。

    灵真子当然不会把他这话放在心上,“请问镇霆兄,何为剑?”

    “剑由神界所传,至尊至贵,人神尊崇,乃百兵之君。”

    他们转到一条僻静小路,灵真子说,“然剑横竖可伤人,击刺可透甲,亦是凶险非常。镇霆兄又如何看?”

    这话中掺了些讥讽,很难说清灵真子是不服剑的本身还是不服镇霆对剑的尊崇态度,但他也是用剑之人,若心中无剑想来也无法得心应手。而更显然的是,无论外在表现各自有多少真实度,他们彼此也很明白谁都无法改变对方。

    镇霆笑了一下,不答反问:“那在道长心中,何谓道呢?”

    太虚研习道法,这问题更是从入门起就要每日思考的,答案早就烂熟于心,“无所不包、无形无象、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存于天地而不为人所变,曰道。”

    面前是一片开阔地,青石铺展,确是练剑的好所在。镇霆收住脚步,灵真子不查,惯性又走出数尺远,待他回身看时,镇霆已将青冥剑握在手中,一副严阵以待模样,“道无所不包,自然剑亦在其中,道长之道与我之剑本无差别,如今时间还早,道长可否赐教?”

    他并不喜欢被人再三试探,既然此来本就为了切磋交流,倒不如把一切都归给手中青锋。

    “却之不恭。”灵真子抽出流转,抬手将剑鞘扔到道旁的草地中,“我于剑道尚有许多不解,还望镇霆兄能为我解惑。”

    他说完立时攻向镇霆,凭空捏一道定魂符以剑刺出,符纸随风飘散,缠成数道烟气朝镇霆袭来,镇霆侧翻避过,念动口诀于虚空中凝出剑形一跃而上,反手驱匣中剑引出地灵真火绕在灵真子周身。

    灵真子暗诵通灵神元真诀向后急退,举剑击出太阴元真符,又以巽风真诀放出巨大旋风攻向镇霆,朗声问道:“剑本凶器,生而为杀,若剑亦有道,又有何道?”

    “虽生而为杀,然擅杀却不嗜杀。”镇霆提剑前冲,地面突现一柄巨剑幻影,欲将灵真子整个笼罩其中,“剑虽有形,剑道无形,道取千万,皆可为剑。”

    “如此说来,道中有剑,剑中亦有道。”灵真子将剑举至眼前,以剑为本唤来一枚硕大的太徽玄宫符,犹自散发炽烈金光。镇霆冲至近处发现异状,眼看咒符将要炸裂,迅速后翻避开收剑落地,远远望着那道咒符爆出一阵巨大气浪。

    气浪散尽后,灵真子站在原处抱臂轻笑,流转被他收回背后,眉目中多几分欣赏,“献丑了,镇霆兄看我这剑中之道如何?”

    镇霆笑得与灵真子八分相似,这样势均力敌又颇有默契点到为止的切磋他很久没感受过了,看来师尊总算是为他这最出色的弟子做了件好事,“太虚观云笈真人盛名,不须在下多言。”

    灵真子朝他缓缓行来,半开玩笑半是赞誉地说,“你这人真有意思。”

    “何以见得?”镇霆问。

    “那么认真地跟我讨论剑与道可不像是会轻易服输的性子,但你又能毫不犹豫地避开我最后的太徽玄宫符,难道还不够有趣?”

    “有件事你弄错了,”一场略显潦草的比武使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不少,镇霆也不再用道长称呼灵真子了,“我并不十分在意输赢的结果。”

    “原来如此,”灵真子说,“不知镇霆兄在意什么?”

    他这样一问,镇霆竟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哪怕在弈剑听雨阁,如他答案那样的话通常也是要被归为傻话一类。哪有那么多人会明白自己为何学剑为何用剑,只不过被家人送上山想习武强身,抑或身为孤儿被捡回这托身之所。多年修习剑技虽也有所成,但此外的东西,则少之又少。

    “我大概……只在意剑吧。”镇霆说得很缓慢,像在犹豫是否要对灵真子和盘托出。“自从小时候第一次摸到剑,我就知道会很喜欢它……如果有可能的话,穷尽一生,但愿能参透剑道。”

    灵真子沉默不语,他觉得自己陷入一种无望的迷茫中,镇霆的话他听见了,但却不明白要作何反应。太虚观虽以剑为法器,但法器却并不限于剑。他也很喜欢剑,喜欢到整个几乎太虚观都要视他为异类的程度——可剑道是什么呢,甚至说,他自幼在观中学习的,那充盈于天地间的所谓道又是什么呢。

    “想要参透谈何容易,”灵真子感叹,“即便终生与剑相伴,以身侍剑,也未必能了悟其中一二,我说得可对?”

    “自然,”镇霆笑里有些无奈,“或许人的天资都是有区别的,我是格外笨拙的一个。”

    “你……”灵真子刚要说话,便见林涵影朝他们迎面走来,转而收声,复又问道:“何事?”

    “师父,”林涵影停在三步外朝灵真子作揖,“今日礼宗高级弟子比武论道,礼宗宗主着我请您前往观看,您要去么?”

    灵真子对出席这类场合历来无可无不可,想到此时还有个镇霆,便道:“回礼宗宗主,到时我与弈剑御剑使一同前往。”

    “是。”林涵影应下转身自去了。灵真子侧身对镇霆略笑一笑,“刚说要参悟剑道,这便送来了机会,镇霆兄稍后与我一同去看看吧,礼宗弟子武艺或许没我兵宗弟子好,法经倒是个个都背得很熟。”

 

    灵真子的话自然没什么可怀疑的,各大门派内部比武的流程也大同小异,太虚观只不过在比武后多一轮论道。能在礼宗中有一席之地的太虚弟子果然个个道法精深,两两相向而坐开论俨然把天市坛改头换面成山下集市。镇霆目瞪口呆,悄悄扯扯身旁灵真子的袖口,“你们太虚观人人都这么能说么?”

    “礼宗嘛,当然能说。”灵真子对眼前景象早就习以为常,反正考虑到礼数他和镇霆在比武完全结束前是都不能走的,索性以袖遮掩聊起天来,“可惜我兵宗的比武还要好一阵儿,你估计待不到那个时候——我们可简单多了,谁能打就是谁比较厉害,”他一本正经,“所以在下还有个云笈真人的称号。”

    对太虚观各类称号并不了解的镇霆结合自身经历也大概明白了灵真子排在哪里,心想果然是与我势均力敌的对手,还好不算太默默无闻——其实就算默默无闻也没什么,他才不在乎能和自己战成平手的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们好像很喜欢画动物出来一起打,”镇霆说,“那天我看见林姑娘,她也带着只鸟,你们太虚这个特征还是挺明显的,不过怎么没见你用?”

    “鸟什么鸟,那叫丹鹤,西昆仑仙兽。”灵真子很嫌弃镇霆的有眼不识泰山,“通灵真言可是一字未动从云华祖师传下来的,换成你估计看都看不懂,更别说学会了。”

    镇霆想起北极剑阁里锁着的广成子手书深以为然,“于是你是没学会所以也很少用?”

    灵真子仿佛被踩到了痛处——尽管镇霆的话有点奇怪,但也并没什么不对,他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像是又提起一件曾经令他非常困扰至今尚未解决的旧事一样苦大仇深,连话也不知道该怎么答了。

    “怎么?”镇霆正洗耳恭听,那边厢却没了下文,好奇地侧头来看,“我说准了?”

    “不是,”灵真子摇头,“你们学剑不是一般都要看剑谱,一招一式跟着使出来?我能看懂通灵真言,也明白怎么用,但是我不太能做到。涵影的通灵真言是她自己学的,倒是学得不错。”

    对剑谱不怎么看得上眼的镇霆忽然明白灵真子想表达的感觉,“那就是说你并没把它们当回事,既然不相信,怎么用得出?”

    “嗯?”灵真子有点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镇霆思索片刻,道:“我不清楚你们的通灵真言是什么道理,不过字面上是通灵,应该和弈剑的御剑术差不多?如果你不相信确实有那样一种力量存在,通灵显然什么也通不来。”

    “按你这样说,”灵真子若有所思,“的确很有道理。”

    “反正是歪理,我猜的。”镇霆笑着补充,“御剑术也是这样,什么地灵真火天水荡漾元气风旋,谁见过?当时师弟们进境一日千里,我原地打转,后来有一天夜里,我忽然明白那应该是什么感觉,端看自己愿意或者不愿意相信。以剑通灵,剑也永远不会背叛。”

    灵真子应了一声便沉默下去,镇霆看他神色,知道这人心中定是不知掀起了多大风浪。转念想想,有道名的太虚弟子都是从小就被灌输进坚定信仰的,眼前这个不仅一直用不出通灵真言,还能单纯以武胜出得号云笈,从某种角度看,真是相当厉害的人物。

    被暗中打量的太虚道人对镇霆那点心思无知无觉,自顾自想着从幼时至今未曾稍歇的沉重心事。毫无疑问他是相信云华夫人昆仑诸神的,但毕竟只见过雕像,那些与他们天差地别的人物存在于口耳相传的故事与将要朽烂的故纸堆里,真正能称作力量的只有手中的剑,剑本凶器,生而为杀——但手中有剑,便可无惧无畏。

    他想自己终归不是礼宗弟子,比起依靠玄妙精深的道法感化众生,更有说服力的应当是自己。想通这一点,忽然便觉得用不出通灵真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镇霆见灵真子神色变幻,抬手拍拍他的肩,灵真子扭头,两人对视一眼,带点苦中发涩的笑意,不知为何。

 

    之后的十数日过得略显平淡,灵真子依旧每天早上来找镇霆一同去老地方练剑。自从礼宗比武过后两人之间就多了些奇怪的默契,连带太虚观里其他人看镇霆的眼色都开始有点不对劲——能和灵真子交好的人一定异于常人的强大,也必然异于常人的古怪。

    而这两人并不在意其他人说自己什么,他们只会在那片铺好青砖却没几个人去的空地上你来我往地切磋,尽兴后不约而同收剑,探讨起无论兵宗还是礼宗抑或弈剑弟子都很头疼的剑道来。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镇霆小心地把青冥剑收回剑鞘,“像你们太虚观这种修道的,怎么知道自己是得道还是为得道,得的是正道还是魔道?”

    “你这问题也太没水平了。”灵真子觉得好笑,不答反问,“像你们弈剑这样御剑引来水风火的,怎么知道自己招来的是什么,是仙家正统,还是邪魔外道?”

    镇霆瞠目结舌,“你问得好像很有水平。”

    “那么我再问个更有水平的,”灵真子站起身,拍平道袍上的皱褶转身望着镇霆,神色是异乎寻常的认真,几乎能与那夜初见时相提并论,“假如你证得剑道,但这剑道与你心中所想相差甚多甚至截然相反,该如何选择?”

    他眼神颇含深意,想来这发问绝非一时兴起。一阵紧张袭上镇霆心头,整个人都陷入虽不强烈却磨人的慌乱。所谓剑道虽是他毕生追求,但他对自己有生之年能完成这远大目标的信心则寥寥无几,因而也就从来没有想过,倘若真正的剑道并非是如他所愿的样子,自己会何去何从。

    尴尬的沉默令人心悸地蔓延,此处本就甚为僻静,如今这静中也显得危机四伏。镇霆心中转过几十种念头,又无一例外地被自己迅速推翻,如是念头归根结底不过两种,但二选其一的决定,历来就是他最不愿意做的。

    寂静的当口上林涵影又出现了——实际上,镇霆对她也很有兴趣。她显然很尊敬灵真子,但除了尊敬之外并没多少师徒间的亲近,更像是名义上的关系,也兼照顾起居事务,以灵真子云笈真人的身份来看,也是很正常的事。

    她这次来手里捏了一封信,镇霆眼尖看到外封上弈剑的七星剑印,暗自思忖才过去半月阁中能有什么事情,竟然特地把信写来太虚观找他。拆开一扫顿时哭笑不得——是他那整日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师尊大人,提醒他还有一个月就是剑魁之会,新任剑魁将被授予历代阁主珍藏的朱天狱炎剑,“切莫得意忘形,以为手握青冥便万事大吉,倘若未能一举夺魁,无论青冥龙吟为师都将收回,予你一把斩空自去逍遥罢!”

    镇霆哭笑不得,内心却早直扑回巴蜀感谢他那四六不靠的师尊救徒于水火。灵真子最近变得越发奇怪,比起剑来也心不在焉,他碍于面子难以言明,实则早就想寻一合适理由告辞离去——可见对习武之人来说,还是有师父好。

    灵真子很通情达理地带着林涵影一起给镇霆准备了不少食物银两,甚至还塞来一沓据说可以辟邪退鬼的符纸,免得他路上遇到什么邪门事情耽误行程。镇霆两手空空地来,如今满载而归,多少抹不开面子,对灵真子古怪表现的意见也消散大半,特别认真地说回去之后会给灵真子写信。

    既然话都这样说出来,另一当事人也很当然地信以为真。镇霆回到自己熟悉的床上睡觉的次日就被值守弟子的拍门声叫醒,说有他的信来。拆开一看果不其然是灵真子的笔迹,言曰自他去后,每每思及当日剑道之论,顿觉神思顿结,几有愁苦之心。忧虑多日,亦难决断。虽自幼受云华教诲,然身不存世,实难全心追随。剑本凡铁,由人心运使,所谓剑道,或实人道……

    镇霆无言长叹,谢过送信弟子转身回房去写回信,下笔前犹豫再三,最终对剑道二字避而不谈,只说些巴蜀风物人情一类的闲话,譬如阁中饮食五味俱全,实乃人间佳品,比你观内平淡没趣的东西不知高到哪里去,待我拿下剑魁之位与朱天狱炎剑,定寻机再赴中原带些与你尝尝。

    信寄出去许久未有回音,镇霆半是放心半是失落地想,自己摇摇欲坠的三观最终还是保住了,可少一个和他旗鼓相当的对手与朋友,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他盖棺定论,提上青冥打算寻个僻静地方练剑,剑魁之会近在眼前,他一点儿也不怀疑如果真的没有取胜,自家师尊会让他一瞬间失去手中所有好剑这事发生的可能性——幸好祖师眷顾,他还是有惊无险地拿到了那把朱天狱炎剑,说老实话,拿到剑本身比剑魁之类的虚名更能让他高兴。

    未曾想几日后就发生了一件震动四野的大事:当日随因撞倒天柱不周山,引发天裂之祸被逐的共工一同前往雷泽的水神信徒纠结在一起,打出玄溟教的旗号,公然反叛华夏王朝。

    弈剑听雨阁因为元天黄帝的关系,虽不像天机云麓太虚三家一般深入朝中,硬要理论也很难理直气壮说自己只是江湖门派而已。和雷泽叛乱一起传来的是天机营即日赴雷泽平叛的消息,升任剑魁的镇霆和师叔师叔祖们坐到一处议事,面面相觑谁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各自都心知肚明,假如王朝下令弈剑要求选派精英前往雷泽剿乱势必不能拒绝,而领队前去的人,八成就是新任剑魁镇霆。

    镇霆自己也很清楚这点,暗暗祈祷祖师爷保佑朱天保佑。但历来祈愿一事八成只有坏的灵,按兵不动数日后王朝特使亲临巴山,传完王诏特地点名问镇霆何在,皮笑肉不笑地递来一封印着八卦的信,大有“不在本官面前拆开就治你欺君之罪”的架势。

    信封里只有一张纸,画了把形状略显古怪的剑,边角处写着“雷泽见”三个小字,没有落款。

 

    雷泽很少有天朗气清的时候,一年到头都是风雨欲来的阴沉压抑。前方天机营回报玄溟叛党应是早有图谋,盘踞林根寨经营多年,早已划出势力范围,圈得铁桶一般,原本商定一举歼灭的计划只得暂缓,于云梦泽驻扎休整后再作商议。

    在其位不得不谋其事的镇霆直接带人去了云梦泽,雷泽这地方和巴蜀差不多潮湿,气氛却阴森可怖,不知来自何处的腥气若有似无地在鼻尖飘开,可能是海也可能是血,安稳惯了的太平人难分究竟不敢掉以轻心,一队弈剑弟子站成七星剑位一边警戒一边前进,天枢镇霆居前,朱天剑在他手中,发出不安的鸣响——这传说中的镇魔之剑似乎太过敏锐,方进雷泽地界就变成这副样子。

    随镇霆同来的弈剑弟子对朱天狱炎剑颇感敬畏,纷纷打起十二分精神,道旁枯林被乱风吹得吱嗄作响。忽而一道雪色剑光闪过,引得众人皆惊,立时变作剑阵规整之形,欲将来人围杀于阵内。

    定睛看去,来人为一乾一坤两名太虚道人,坤道携丹鹤炎凤,身处剑阵之外,同时对上数人仍不落下风。乾道则手持法剑直取镇霆而来,两人很快缠斗至一处,剑影交错织出幽深而明亮的光网,挡住欲出手相助的数名弈剑弟子。

    “多日不见,你的剑比当时更快了。”光网内隐约传出镇霆的声音,分明是老友重逢的语气。众弈剑弟子略感诧异,攻向坤道的剑势放缓,后者见机,收回通灵仙兽后退数步,略整衣衫,仪态端方地站定。

    “你也不差。”那乾道笑着应下,太阳温火、太虚定魂、太冲噬灵三符齐出,借力向后飘出,落在坤道身旁。

    镇霆横剑击碎三符灵,朗声说道:“这是太虚观为弈剑听雨阁特别准备的欢迎仪式么,灵真子道长?”

    “镇霆兄想照此理解,也不是不可,”灵真子说,“天机的将军事务繁忙,贫道便自请分忧,带弟子来迎剑阁诸位。”

    “能得云笈真人前来迎接,在下的面子可是大得很。”镇霆还剑入鞘,一众弈剑弟子也随同收剑,响起一片金石相击的清明之声。他走到灵真子身边,压低声音悄悄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灵真子侧眼一撇,林涵影颇知趣地后退。“现在算是三足鼎立,一派要求斩草除根,一派主张从轻发落,还有没明确表态的……你们到之前已经议过很多次了,都说等你们来之后看你的意思再讨论。”

    “……关我什么事。”镇霆头皮一炸。

    “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不是?”灵真子抽抽嘴角,“打出个所谓玄溟教的旗号,好像觉得江湖事应该江湖了,可江湖人不会闹着裂土建国,这个理由能骗谁?”

    镇霆听灵真子这话觉得奇怪,但没有细究,他并不喜欢这样你死我活的地方,他也不愿让自己的剑染血,“不会真最后让我决定怎么做吧?”

    “不会,”灵真子摇头,神色倒很轻松,“天机营又不是摆着看的,最后肯定他们拍板,你来也就磨嘴皮,毕竟不能白来,真要做事也得出力。”

    事情发展真如灵真子所说,弈剑诸人到云梦泽的次日,天机营主将便召集各派主事至大帐商议。镇霆辗转反侧一整晚,一早就离开营地去练剑了。信送到弈剑营地时还没回来,等他得知消息赶到中军大帐时,里面早就吵成了一团。

    原本和共工世系就不对付的荒火教态度最为激烈,毫无余地要求全部歼灭;云麓仙居由于王朝立场,一直跟着天机营默不作声;主张心怀苍生的冰心堂反对的态度也很强硬;剩下几家大多事不关己,其中也包括灵真子代表的太虚观。

    他一进门就集中了所有视线,无论哪方都在等一个设想中的盟友。冰心堂的姑娘见镇霆进门,一改强硬模样来打招呼;对面针锋相对的荒火主事见这情形,颇不屑地冷哼一声。镇霆觉得自己这仇恨拉得莫名其妙,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到唯一空着的位置坐下了。

    坐在主位上的天机营主将见镇霆落座,拍拍盔甲站起身来,无形中压制住可能再起的争论,“既然弈剑的主事也来了,时间不等人,相信各位已经和门派里商量好了态度,我也不再多说,从荒火教开始各自讲讲意见。我们这些人雷泽一行是什么结果,就看诸位的了。”

    看来天机营是铁了心不想再拖延,这表态未必没有朝廷的意思,镇霆偏头看一眼坐在身侧的灵真子,后者没有看他,脸上也没任何表情,仿佛入定一般,不知在想些什么。荒火教的汉子起身丢下一句斩尽杀绝就不再言语,随后的魍魉翎羽两家则表示弃权;冰心说以德服人,而云麓必定跟着天机表态——这样一来,面对面对上的竟然成了灵真子和镇霆。

    气氛骤然十分压抑,几乎所有目光再度集中于镇霆身上,但灵真子仍然没看他,自顾自垂着眼。镇霆被这情形弄得头大,咬咬牙硬起头皮,“在下也觉得还是从轻处理,勿要多做杀孽为好。那玄溟教中的少年幼童不通人事,自然也是无辜,无论如何,不必拿他们来作文章。”

    荒火一听这话就要翻脸——前几日玄溟教中有两个孩子摸进他们营地,闹出好大一出乱子,镇霆这话听来简直无理取闹——天机主将瞥他一眼按住性子,又点灵真子的名,“云笈道长如何看?”

    镇霆转去看灵真子,神情略带些希望,那人自沉默中抬头,唇线隐约勾出弧,看得人心下不安。他毫无所觉,不疾不徐开口说道:“贫道以为,对这类贼子,应斩草除根。”

    天机主将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前些时候的针锋相对在他眼里仿佛都没发生过一般,“既然诸位都觉得斩草除根更好些,便请全力协助王朝平叛吧。”

    那一瞬间,镇霆觉得自己应该是很愤怒的,但很快又平静下来。既然灵真子说出这话,想必有他的原因。就算这样表态,诛杀乱贼这样的事与他们江湖人又有多少关系,即便他们于各自门派身居高位,毕竟远离庙堂,很多事他们不清楚,也就无法插手。

    来自天机的将领似乎早就在等这样的局面,当即作出进攻安排。以朝中士兵为主不假,但其余几大江湖门派也并未能置身事外。先前最反对的冰心堂见无力回天,出言请调后方军医营,那将军略笑一笑便准了,镇霆张张嘴想要说什么,被灵真子在案下拽住衣角,那些难以言明的心思在嘴边打个转,又原样咽下去了。

 

    夜半时分灵真子独自来寻镇霆,后者果然还没入睡,正在那略动一动都担心会塌掉的行军床上辗转反侧。见他过来,先是正中下怀地笑,紧接着翻身从床上跳下,抽出朱天狱炎剑横在面前,“慢着,夜闯弈剑营帐,意欲何为?”

    灵真子斜眼看他,似乎觉得这人很可笑,但也十分配合地抽出玄天邪王剑作严阵以待模样。谁知镇霆只是将两把剑来回打量了几圈,很得意地说,“朱天剑比较好看。”

    “英雄所见不同。”灵真子应付他一句直奔主题,“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镇霆拉着他到和床一样破烂的椅子上坐下,说,“能怎么办。本来以为你帮我说几句话,大家都免了这一出,回家各做各的——哎我跟你说朱天剑原来是带剑谱的,广成子祖师留下的原件,和我之前看的那些东西简直天差地别——”

    灵真子几乎要被镇霆的不靠谱气笑了,“你脑子里光剩下剑了吧,如果说几句话就行,为什么冰心堂那姑娘说了那么多都无济于事,云麓仙居会早早摆明立场跟着天机营站队?”

    正滔滔不绝讲朱天剑剑谱有多精妙的镇霆硬生生收住,他茫然地看向灵真子,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身上的气质与初见时完全不同了,那种对剑发自内心的喜爱与求道的愿望已荡然无存——假如他们此时才初识,自己定然不会结交。

    “你这是……”镇霆轻轻把放在膝上的朱天剑拿起,“什么意思?”

    他的动作显然全被灵真子看在眼里,身着道袍的年轻人苦笑了一下,“伐木不自其本,必复生;塞水不自其源,必复流;灭祸不自其基,必复乱。[1]打着共工之名借宗教之尸还魂还想裂土建国……这次是朝廷想斩草除根,你一点儿也没看出来么?”

    “可是,”镇霆绞尽脑汁想发表些看法,他直觉不愿赞同灵真子,仿佛那就宣告了某种屈服,可又隐隐感到灵真子所说其实是对的,但无论怎么说,自己是绝对下不了手的,朱天狱炎可斩妖除魔荡尽不平,却从未沾过半点人族的血,“可是……并不一定要做得那么绝,不是吗?”

    灵真子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他笑。镇霆注视那若有似无的笑容,隐约觉得从前那一心求剑的太虚道人又回来了,还带着无法抹杀的悲天悯人。他们就这样相顾无言,好似代表两种不同的立场在无声争斗。又过去许久,灵真子率先放弃,移开停留在镇霆身上的眼神,“告辞。”

    镇霆目送他离去,不由自主握紧手中朱天,一个疯狂而别无他法的念头突然在他脑海中冒出来——自己所相信的剑与道,决不会是同类相残的。

    次日一早东方未明,镇霆从怀里摸出瓶珍藏许久的魍魉屠苏酒一口饮尽。冰冷的感觉从头顶弥漫开来,整个人仿佛被封进一缸冰水。他活动一下关节,暗自庆幸自己早有准备,接着小心翼翼从弈剑营地绕出,穿过冰心营地沿荒火营地外围向外,只要能平安无事从荒火营地出去,那他牺牲的一夜好梦也就值了——

    正当他迈出最后一步正式离开门派联军营地,身后却忽然响起一个女声,“镇霆前辈,这么早就去练剑么?”

    被发现了!镇霆头皮一麻,缓缓转身去看,只见林涵影携鹤而立,正略带笑容地望着他。“天气寒冷,不如喝杯热茶暖暖身再去练剑?”

    她笑意盈盈,仿佛镇霆当真只是早起出门练剑这么简单。后者无法拒绝,只得随她回了太虚营地,暗自祈祷屠苏酒的效果能撑到喝完林涵影的茶,他没想到会有此情形,唯一带的一瓶早就一滴不剩。还好太虚营地包括灵真子在内大多数人尚未起身,免去不少被询问的尴尬。随手接过林涵影递来的茶喝了,一阵暖流驱散了不知是天气还是屠苏酒带来的冰寒,他刚要礼节性地开口称赞几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镇霆闻到了熟悉的竹香。昏昏然地翻个身,身下却并未响起雷泽营地破床那样令人难忘的危险声音,他静了片刻,忽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随即辨认出这是他在弈剑听雨阁的房间,朱天狱炎剑好端端地放在窗边剑架上,剑上萦绕的狱炎幽光似乎比记忆中的更强了些。

    他依稀记得的最后的一件事是喝了林涵影递来的茶。如今想来那茶果然有问题,但不知雷泽之事后续如何,竹案上空空荡荡并无只字片语,这兆头难说是好是坏……镇霆下床穿戴洗漱,决心还是一切如常为好,待收拾停当后便提剑出门去北坛练剑。

    路上碰见不少阁中年轻弟子同他寒暄,目光中带些类似敬畏难以名状的情绪。他不明究竟,也懒得深究,狱炎剑谱他早记得烂熟,却始终没有合适时间好好练习。北坛上只有三两个新弟子,正一丝不苟地练着八荒地煞诀,幻化出大小不一的剑影。镇霆颇感欣慰地笑笑,当时他和灵真子第一次切磋就用过这招——他心不在焉地想着,使出狱炎剑谱的起手式斜刺一剑,一道强烈剑气随剑击出,将剑尖所指处的地面炸出一个虽不算大但也令人难以忽略的坑来。

    没见过镇霆本人却认得他手中那柄朱天狱炎剑的小弟子们纷纷惊呆,凑到一堆窃窃私语祖师神剑果然威力惊人,这位想必就是门中传说的那位久病的剑魁师叔之类的闲话。镇霆顾不上那些小孩子议论他些什么,他与朱天狱炎剑相伴多日,对自己的修为高低更是清楚得很,往日他动用这柄神剑演练狱炎剑谱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除此以外,剑中隐含的霸道戾气也是他从未见过的,换言之便是在他昏睡时这剑出了问题。

    未免他人议论,此后数日镇霆都悄悄躲去后山练剑,原以为那日在北坛只是朱天狱炎剑对他复苏的某种感应,时间一长便会恢复正常,谁知实际情况并未如他所愿,反倒自己在剑中凄狂戾气中渐渐迷失,几乎要被完全控制。当他再次从后山剑气废墟中苏醒,决心再赴太虚向林涵影——肯定也少不了灵真子——问清一切因由。

    然而未待他启程,王朝特使却带着给弈剑听雨阁的封赏先一步到了,还是那皮笑肉不笑的干瘪老头,这次见到镇霆却没多说什么,只意味深长地笑,递来挺厚一本赐物清单。反倒镇霆按捺不住出言询问,“大人,雷泽之事……”

    “雷泽之事?”特使笑得有些阴森,“我王朝将士与诸位江湖豪侠联手剿灭作乱叛党,铲平林根寨叛党老巢,斩草除根一个不留。这样大的功绩,少侠身为与事之人,史官必是不会薄待的。”

    镇霆听他这样说,几乎要喷出血,内心甚至有些感谢林涵影那杯加过料的茶——斩草除根一个不留,想见当时是多惨烈的景象,若是不得不面对,就连他自己也不确定是否会节外生枝惹出是非,那可是斩尽杀绝——他难以自持地重复设想起当日情景,朱天剑的戾气再度闯入心神,愤怒而凄厉的心情填满他的内心。

    不,朱天剑不是这样的——镇霆摇摇晃晃向后退去——但悲哀而绝望已经抓住了他,他无路可退,再也挣脱不掉了。

 

    中原的风沙并未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减半分,反倒有越演越烈的趋势。镇霆抹一把刮到脸上的碎砾,抬头仰望面前的雄伟山体,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自己看到了山顶太虚观的轮廓。但即便他真的看到了太虚观,身自在真诀也不足以使他凭虚御风,只能靠双腿或云马顺着山道上去。

    云马是在巴山间走惯山路的良驹,上山不多时便走到先前镇霆碰见林涵影的山腰处。他刚站定想要略歇一歇,果不其然又被妖风刮了满身沙砾,呛得他不由自主弯下腰连连咳嗽。再抬头时却见一身道袍的灵真子正含笑行来,背后是一座规模不小的低矮石台,纹饰雕刻初具雏形,不知有何用处。

    灵真子见他眼神后飘,立时便知缘由,出言解释道:“这是试剑台,听这名字你肯定也知道用处了。”

    镇霆略点一点头,路上想好的说辞都跑了个没影。他有很多话想问,诸如雷泽之后的情形,随他同去的弈剑弟子的情形,那些玄溟教众的情形,包括他自己的情形……但看到眼前这曾与他是知交的太虚道人,便不知该从何问起——这人比他记忆中的形象变得单薄许多,面貌似乎也有些憔悴。

    “你来是有事要问吧?”灵真子相当敏锐。在雷泽之事后,他是绝不相信镇霆会如从前那样对他毫无芥蒂,更别说如信中所言给他带巴蜀特产了。

    “嗯。”镇霆又点头,“那天林道长是受你指使的吧?”

    “不算,”灵真子说,“不过涵影当时那么做,显然是对的。”

    “对的?”镇霆感觉到怒气在自己心中萌发,“何以见得?”

    “麻烦你把在剑道上的脑子稍微分一点在其他的事上吧,剑魁。”灵真子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客气,“你悄无声息地走了万事大吉,跟你来的那些人呢?天机营的那位可没走,你多生事端,他回朝一报,你自己想,弈剑听雨阁还能不能保住。”

    镇霆被他说得理亏,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时实在欠些考虑。自发现朱天剑的变化以来,他自己也有些不太一样了。“那玄溟教的人……”

    “都死了。”灵真子干脆利落,“前些时候王朝特使来观里了,听说下一站就是巴蜀,这一功立得可真不小,是不是?”

    “我一点也不想立这什么狗屁功劳!”镇霆胸中怒火猛地爆发,“玄溟教的人都死了,那与我同去的同门呢,是不是也都死了!”

    “说得不错,”灵真子冷眼旁观,“有好几个还是死于玄溟教的小孩之手,就是你那天夜里跟我说无辜应该放过的那些。”

    “你闭嘴!”镇霆猛地出剑,朱天剑上附着的狱炎之火冰冷而酷烈地燃烧着,狱炎之火非人间火焰,靠近并不会令人感到半分暖意,相反则是无尽的深寒。镇霆不清楚自己为何有此举动,但跗骨之蛆般的狠戾之气已经不允许他再有半分犹豫,他朝着灵真子左胸直刺,满心怒火在咆哮着要他动手复仇——因为眼前这道士的屈服与谄媚,他的诸位同门,还有雷泽无辜的平民惨遭屠戮,毫无疑问的,这是对剑道的背叛!

    玄天邪王剑自灵真子身侧剑鞘中跃出挡下朱天一击,两剑相斫的清明之声似乎让镇霆稍清醒了些,他厉声说道:“以刃加之同类相残,可就是你所坚持的剑之道!”

    灵真子丝毫不为所动,握住玄天剑摆出应敌之态。这是他们之间首次双方都郑重其事的切磋,或者说……超出切磋之外的。

    “我之剑道,本为人道!”他朗声回应,“人分门派,亦有家国,假神名行裂土之事,用心险恶,罪亦难恕,自当诛杀殆尽,以证人道!”

    镇霆冷笑, “既已至此,我与阁下再难相交,今日一战竭尽全力,自此之后恩断义绝!”

    朱天剑的冰冷狱炎仿佛将剑与他手心皮肤融到一处,冷到极致竟微微有发烫,灼得他意识都有些不清楚了,只有一个很小的声音在轻声告诉他眼前这人是个大魔头——瞧,他手中的剑沾满鲜血,邪气丛生,自然是至邪至恶之妖魔,集朱天之威与狱炎之势所成神剑生来便是要斩妖除魔的,倘若能把眼前这大魔头斩于剑下……

    那……必定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

    “求之不得!”灵真子不甘示弱,即便没有通灵仙兽相助也丝毫不惧。或许他从前的想法还与镇霆多有相似之处,但事到如今,更是坚信自己的道路才是最正确的:剑本凡铁,形带双刃,本即杀人利器,善恶全由人定,他为护国护民而使剑染血,更是成全了剑道。只要能成全剑道,杀人又算什么,他已经杀过无数人了,再杀一个又有何妨……

    杀掉眼前这人……就能离剑道更近一步……

    二人不闪不避,剑刃碰撞叮当作响。此时剑声不仅未有清明之意,反而满含不知来处的怨恨悲愤与各自对剑道的深重执念,源源不断的力量充斥全身,心中只余下唯一的念头——杀了对方,一切就都结束了……

 

 

    季欢方出摩崖村便看一座高大牌楼在不远处矗立着,下方隐约还能望到两把剑的轮廓。他吓了一跳,心道地图上明明标着从此处去太虚观故地还有段距离,怎么这就瞧见大门,连忙倒回村内,想找户人家询问是不是走错路了。

    那户家中的老者认出他是在村里帮了不少忙的冰心医者,十分热情地问他有什么事,季欢搀着老者出屋,指向那高大牌楼所在方位,说道,“是这样的,您看那边的牌楼,那是不是就到太虚故地了?”

    “哎,怎么会怎么会,”老者连忙摆手,“过了那牌楼再向北走才到,不过你说的那里倒确实也是太虚观当年修的……”

    季欢被这样的回答勾起了兴趣,连忙追问:“那是什么地方?”

    “我小时候听村子里的长辈讲,那是太虚观的试剑台,道是当年弈剑听雨阁弟子镇霆曾与太虚观兵宗弟子灵真子相知莫逆,皆爱剑如痴,之后雷泽那边出了事,朝廷将他们二人派去一同平乱。但是从雷泽回来之后呢,两个人突然反目成仇,就在那牌楼下的台子上打了三天三夜,听说当时他们两个打出来的剑气把整个上清峰都包住了,都没人敢出门。等到三天之后,那怪吓人的剑气突然就消失了,有胆大的村里人跟着太虚观过去看热闹,发现那两个人都不见了!只留下他们两个的剑插在那石台子上,有好多人想去拔那剑,无功而返不说,还都变得疯疯傻傻的——哎我说小伙子,你不会是也想去拔那剑玩吧?我告诉你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邪性得很,你可千万躲远一点!”

    老者说得手舞足蹈,季欢陪着笑把老人家送回屋里告辞上路。经过试剑台时两柄长剑映入眼帘,一柄朱天狱炎,一柄玄天邪王。正沉静地散发着他读不懂的光芒。他望着那两柄剑,下意识弯曲手指作抓取剑柄状,但并未停留,很快便若有所思地离去了。


[1] 出自《国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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