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今朝

tx2/3杂食圈地自萌
脑补/私设/旧设多
翰书天下-谢明薇

[天下3/陆张]情生意动 全

首发天下3官方论坛翰墨承云

情生意动

 

 

    天虞岛很少下这样的雨。

 

    张凯枫到时,正值人间晚膳过后,阖家团圆叙话之际。盛夏已过,天暗得越发早,又兼是雨天,此时已黑尽了。龙津山庄与周边佃户家门前的灯光映进河里,被天水打碎,混成一湾看不清轮廓的散碎影子,变得颇耐雨打风吹。

    他从没来过这边,手里只有一张破旧地图,记着弈剑新驻地的大概位置。送地图的犬妖是带着陆南亭生病的消息来的,多年前把这犬妖派去天虞岛盯情况,如今还是第一次用上。

    天色实在不好,雨下得不大却细密,剑上滑得很,身自在便也没那么好用,堪堪落在一片稻田之中。不知哪里来的花妖竹精感觉到危险的气息,避之不及地四散退开。张凯枫觉得有趣,追了几步,进到一条竹子搭成的窄廊里。

    铺路的石板很洁净,泛着星星点点的水光。竹林簌簌作响,似乎有风流过,送来些女孩子细碎的笑声。他沿路向前,百步之后豁然开朗一片洼地,积着浅浅的水,被周围竹木映得碧绿。几条小舟随意地系在一侧,还有大丛他不知名的白色花朵,无风自动。

    石砌水廊在他面前曲折展开,莲花底座的六角石灯是他很熟悉的形制,举目一望,依稀是从前北斗廊的模样。远处木廊的檐下聚着不少女孩子,分成几堆,围在一起不知在看什么,笑得很是开心。忽而有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师兄你看,那边好像有位穿白衣的同门。”

    张凯枫神情一动,快速闪进竹林里,紧接着便听见男声说话,“师妹看错了吧,那里只有竹子,哪有什么白衣的同门?”

    “哎?”女孩子有些惊讶,“我方才分明见到有人,以为是天上星君下凡来为师姐妹们送巧,还特地换穿我弈剑服饰,不曾想是我看错了?”

    “想必是央儿你看错了,”男子笑着接话,“星君哪是这么容易就能见的?不过今日既是乞巧节,你准备了什么?”

    “我自然是有准备的,”女孩子也笑,转眼把那不知真假的白衣同门抛到脑后,“不过要等师兄对上我的句子才能给你。”

    男孩子俯首帖耳去听她说话,两人便躲开同门亲热去了。张凯枫不太懂这些,没有在意。廊下的女孩子们猛地哄笑起来,嚷着得巧之类的话,拥着其中一人回去。楼外再无人迹,四周复又静寂下来。

    雨渐渐小了,不如他刚到时那样密,写着弈剑二字的灯笼挂在室外木廊檐下,红得很招摇。他有些后悔没在龙津山庄附近寻一处地方避雨,也好过如今在竹林里弄得浑身湿透。他要寻的人不在这里,他来的时间错了。

 

    夜深仿佛是眨眼发生的事,女孩子双脸含羞把刺绣的荷包塞给身边人转身跑掉。龙津山庄打更的声音传不进这边的山谷里,雨虽未停,月亮却出来了,照得水面一片雪白。名为翠微的楼阁里灯烛渐灭,飞檐轮廓依稀旧时温柔。御剑而行,弈剑听雨阁的山门在沉默的夜里望着他,繁星清晰而分明,看来明天会是好天气。

    他在夜空下朝看上去最大的建筑飞,锁妖塔顶法阵投下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山谷。门上的匾额端正镌着紫微二字,窗口挂了薄竹片编成的竹帘,在微风中发出轻微的声响,清脆而绵长。几乎一瞬间,张凯枫就确定陆南亭一定住在这里。

    正门没锁,轻轻一推便开,里面也没有守卫的气息,大派掌门,总要艺高人胆大些。竹帘没有全落,月光肆无忌惮地进到室内,照亮他脚下的路。房子形制不太规整,内间勾连着,看不出哪间很像寝室。约是前厅的地方摆着架屏风,白绢上是墨色的“剑”字,字迹有力,不知是否掌门手书,他也并不认得陆南亭的手笔。

    张凯枫放轻脚步缓缓走过前廊。外面的雨越发小了,真正的静谧涌上来,被踏足的木质地板发出很细的鸣声,他隐约感觉到了另一人的气息,在那堵墙后面,正安宁而平和地运行。那是他想要见的人,此时此刻,却忽然不想去见了。

    木门被轻轻拉开,外界的气息涌入室内。素色的寝帐没有落,确实有个人影躺在上面。应是用来束发的蓝色布带很随意地搭在边上,绕着一缕雪色发尾。陆南亭侧身睡着,张凯枫看不见他的脸,不过此前见过。比起虚无记忆里年轻时黑发的陆南亭,眼前这个虽不算老也不年轻的身影,倒更让他开心且真实一点。

    他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陆南亭翻身坐起,有些零散的意识还停在昨夜的梦里。浅淡的竹香自他鼻尖掠过,还有龙津河水的味道——昨夜睡前还没有的。

    有人在他睡着的时候来过紫微阁。

    知道归知道,想找出是谁却难于登天。他晚上从不锁门,有时寝帐也懒放。假如来人有办法潜入而不惊动他,那么从理论上来讲的确谁都有可能趁他睡觉闯进来。同时,这也就说明这不速之客并非弈剑弟子——至少不会是待在门派里的这些。

    天色尚未全亮,每日轮值守卫的弟子要过一会儿才来。陆南亭起身穿衣束发,洗漱的同时思索稍后早膳吃点什么好,自从搬来天虞岛,负责膳食的弟子手艺越发精进,连江南的点心也从冰心堂学了来,养得他口味刁钻,俨然是数位掌门里最会吃的。在南海时碰见宋御风,对方也许是看他吃得好,托他照顾宋屿寒,大概年轻时没少被太虚观没有油水的伙食摧残。

    紫微阁里没什么要紧物事——陆南亭想。他从寝台上下来,想找点能润喉的东西——仅有他的一些杂物,陈旧的剑匣,刻过字的短剑,少时的纪念品,诸如此类。这类东西每个年龄大些的弈剑弟子都能翻出一堆,不该看上他的。

    冰心堂的医师想来不会这样做,翎羽山庄一群穿硬甲的家伙只怕刚进来他就醒了,至于龙津山庄,更不可能有如此胆量失礼。他拉开门,木料摩擦发出轻而喑哑的声音。整个弈剑听雨阁也就只有这时候最安静,脚下有片未干透的水迹,应该是夜里的访客留下的。他没有多想,打算与故人道声早再去用早膳。

    然而前厅已经有其他人了。那人站在窗边,手中提剑背对着他。是个挺熟悉的身影。

    “是你啊。”陆南亭很轻地说话,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张凯枫后背一紧,迅速转过身来,眼神里十足戒备,他看到陆南亭,极短地恍惚了一下。这人不像生病的样子,但神色有些憔悴,想来人类至多不过百年的寿命陆南亭已过了一大半。他把剑收回背后的剑鞘里,用一种颇显生分的称呼叫他,“陆君。”

    “我还以为是哪个小弟子嘴馋,夜里跑来我这翻吃的。”陆南亭对称呼没有提出异议,张凯枫对大荒门派不以为然,自然不会尊他掌门一类的身份。他语气有点不明显的笑意,同时也避免让面前的人因为他的话觉得自己很可笑。

    张凯枫没有回答他,反而从窗台上的数尊木偶中取了一个,顺着不算太精细的发纹,用指尖很轻地抚摸。那是尊女像,身上衣物是弈剑弟子常服的形制,眉目不太清晰,仅能辨别轮廓。

    陆南亭看他的动作,顿时觉得很不好意思,有种身为长辈颜面顿失的感受。他不知道张凯枫现在会怎么看他,但追根究底,他和她的事情其实与张凯枫无关。只是他分明刚饮过冷水,竟然又觉得喉咙干得有些难受。

    “江……她被我葬在了夜安城。”张凯枫说。

    “我知道,”陆南亭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点头,“很久之前,曾有弟子误入北溟,看到过为惜月立的碑,回来以后告诉了陆某。陆某当时得知此事,思虑再三,便觉应是出自魔君之手。”

    张凯枫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了,他侧身去看陆南亭,外界的光被他挡去一些,陆南亭的脸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陆君知道?”

    “是。”陆南亭走到张凯枫身边,木制地板被他压得直响,早就无所谓稳重或体统了,“这件事陆某一直很感谢魔君,不过在南海的时候太过匆忙,始终没找到机会说。早些日子我还在想,假如魔君始终不来,陆某想说的,是否会一同埋入地下,”他拿起另一尊江惜月的木偶,指尖拂过那同样不甚精细的眉眼,“毕竟,陆某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寻魔君。”

    他这样说,张凯枫就有点不知道该接什么。他并不十分相信陆南亭的话,只是能言善辩只会在他有绝对把握的时候出现,显然不是现在。他也不愿让陆南亭看出他的软弱或破绽,就把手中的木偶放下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后面的另一尊。草草一眼过去,陆南亭在窗台上摆了两排多应是江惜月的木偶,只有一尊与众不同,身形像个孩童,却没有刻出五官。他知道那是谁,他不敢去拿,他毕竟有些恐惧。唯一可庆幸的是,他始终没有面对陆南亭,也就没有人能看破此时的张凯枫。

    他站在初生的日光里,白衣白发,竹帘挡去大部分的光芒,剩下的那些刚巧落在他身上,令他整个人看上去白得发光,没人能接触,也没人能打扰。

    “是,许久不见陆君。”张凯枫低声回应道。

    “我也很久没见到她了,”陆南亭自顾自说起话,“之前的时候,我很想把她记得清楚一点。我没有能力把所有牺牲弟子的脸都记住,只好要求自己无论如何得记住她的,以免活得太过理所应当。”

    “陆君……”张凯枫叫他,又迟疑一会儿,换了一下语气,“你是不是有病?”

    他问得一语双关,但陆南亭好像只是单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略有些手足无措地把江惜月的木偶放回去,“怎么?”

    “我真是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张凯枫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下,像是想起什么,声音又低下去,“总要让自己活在愧疚里的人。”

    “哈,”陆南亭笑了一声,“不说别人,北溟把魔君放出来那一年,魔君找了那么多各门各派的人来问陆某‘十八年前君何愧’,陆某被那么多魔君问得日思夜想,怎么好若无其事?”

    但那都是假的。张凯枫不无恶意地想,他现在也许谁也不恨了,他认识的每个人,对他的一举一动都那样有道理,甚至比他本身的存在更经得起推敲。陆南亭这几句话多半掺了水分,这个人仿佛天生就能让人心甘情愿跳进他的圈套里。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他。”陆南亭突然说,“可我也没法把你和……诸如鬼江,方天道彰这类相提并论。”

    他语速不快,显得很有条理,平白让人觉得可信。只不过表象在张凯枫眼里站不住脚,更不在乎真心或假意这类东西。像他们这样的人,真心或假意,早就和无关的事情联系得密不可分。而那些事情本身,说是无关,但这样许多年过去,也都无法肯定是否真的无关了。

    “把我和他们相提并论,我倒真该羞愧自裁。”张凯枫给陆南亭一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陆君当我是什么?”

    陆南亭失笑,“是,张魔君恶贯满盈,他们穷凶极恶,自然差远了。”

    回答他的是陡然离开的白色身影,晃得他眼花,但仍及时伸出手去把人拉住了,“你就这么出去?别忘了我当时是怎么保下你的。”

    “我从未‘求’陆君保我,”张凯枫甩开他的手,内心想到陆南亭的脸面这一层,更乐意给他弄点乱子出来,“我这样出去,你弈剑弟子也没半个敢动我。”

    陆南亭还没说话,门口适时传来今日值守弟子的声音,“掌门,您起身了吗?”

    房间里骤然安静,只余下两道浅浅的呼吸声,果不其然地平静绵长,谁也没有把方才说过的话当真,应是早已习惯这样了。

    “我起了,”陆南亭稍微大声回应门外的弟子,只是一眨眼,他又变回弈剑掌门,悄悄向张凯枫示意,让他回最里间的寝室去暂避。后者斜他一眼,扬手掀起前廊尽头的竹帘从窗口跳出去,马上就不见踪影了。

    陆南亭知道张凯枫不会就此不告而别,尽管他没多少把握,但他确实知道。

 

 

    再次碰面是在当天晚上。

 

    陆南亭早早出来打发门口的值守弟子回去休息。负责日常的这些十七代弟子都还年轻,真正从心底里叹服他。掌门说辛苦一天早些回去得好,自然非常领情,顷刻走得一干二净。陆南亭慈眉善目状看他们结伴谈笑着走下紫微长阶,转身就把门从里面闩上了。

    紧接着张凯枫就从身后冒出来,完全不知道他这一整天去了哪里,连一点行迹都没露。就这样忽然出现,也不讲话,跟着陆南亭慢慢往紫微阁深处去,沿外廊一路走一路帮忙放竹帘,等要进内室的时候,紫微阁里也全暗了,没有点灯,谁也没想去点。暗淡光线下,最亮的竟然是两个人的白发。

    他有点吃不准张凯枫这次来是为什么。陆南亭伸手去拉分隔外厅与内廊的门,从这里过去,就算是私人空间。自他住进紫微阁,能过这门的人一只手都数不满。他们太久没见了,原本也没多么深厚情谊,猛一见面还要相互用敬称。这一步迈出去极容易,想简单而明确地分出对错却难。门上封的是厚绵纸,看起来也不太容易戳破。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点起灯才想起内室里没酒也没茶,陆南亭险些连个能待客的杯子也没找到,亲自斟了冷水摆上桌,总要说两句才过得去。可他又觉得自己没什么说的立场,其一张凯枫算不得他师弟;其二张凯枫此前完全销声匿迹,没给他的担保惹出任何麻烦;其三张凯枫的性格不是他几句话就能动摇的;其四张凯枫此行的目的他真的还不知道。这样看来,他连开口都可以免了。

    可这样僵着总不是办法,陆南亭低头看自己的旧杯子,心想开门七件事反正绕不过去的,就随意问一句,敬称也可以省略:

    “你吃了吗?”

    张凯枫顿时被呛了一下,用六合寒水诀整日冰着的冷水洒了近半个桌面。太失态了,他放下杯子,正色问该怎么补救。

    “不必管它,”陆南亭说,“明天早上就没事了。”

    他似乎变得和记忆里的不太一样了。张凯枫表情略微凝结,他印象里的陆南亭绝不是一个洒了水就这样不去理会的人,他有自己定下的一套准则,待人接物处事全部包括在内,不存在任何例外,也不会被任何人干扰。

    不太一样的陆南亭又问了一句,“有话要说?”

    张凯枫顿时明白了陆南亭的用意,这让他心情复杂,尽管知道陆南亭的做法完全合理,他自己也在暗中观察现在的陆南亭的弱点。从南海初见到如今,他们其实谁也没有变过。

    “说什么?”张凯枫问,本来用着便不怎么习惯的敬称自然也取消了,“我说的话你也敢信?”

    陆南亭觉得好笑,“为什么不敢?”他旧事重提,又说,“连我这条命你都可以随时拿去。”

    “我懒得要你的命。”张凯枫冷哼。陆南亭没反驳,起身把自己的杯子推过来,“近来天热,冷水可以祛暑。”

    他的态度平静温和,隐含着亲切。完全没把张凯枫放在敌人或威胁之类的位置上,更像是单纯久别不见的故人,既已星夜兼程地来,便可不顾礼数去迎。张凯枫没动,陆南亭见他的回应,没说什么,略笑一笑坐回原处。

    内室的灯是最普通的样式,火苗在丝绢做的灯罩里轻微晃动,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很快又消散了。陆南亭轻叹一声,算是放弃先前的试探态度,很直接地问张凯枫,“怎么忽然过来?有人找你麻烦?”

    陆南亭开口,张凯枫隐约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了,“你这样放心不是我找了别人麻烦?”

    “如果是你找别人麻烦,那我早就知道了,不会是现在你来找我。”陆南亭轻轻地笑,听不出丝毫情绪,“不过这些年有安生日子可过,多谢你肯给我这个面子。”

    这样的话说得再真心实意,也免不了被听的人当成嘲讽。张凯枫不愿意说自己过来是因为听说陆南亭的病讯,反正这人此刻看上去也不像病人,“你说的安生日子是什么,刻木头么?就刻成那副样子?”

    “我承认我技艺不精,”陆南亭低头去看自己的手。他只擅长用剑,多年来从未真正习惯过摆弄木头的小刀,“有很多东西,也已经想不起来……你看,早上就跟你说过的,我很想把她记得清楚一点,可这么多年,我越来越想不起她的脸了。有的时候也会梦见她,梦见她很多年以前拉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太古铜门走。我记得那时候她的身影,知道那是谁,但看不到她的脸。”

    张凯枫沉默地听陆南亭说着,那是与他无关的一段往事,是他已经触碰不到的地方。

    “后来有弟子去太虚观办事,就请他们帮我送信。小宋掌门在回信里说,梦只是普通的梦,她是已死之人,自然看不到脸。从那以后我断断续续地想,惜月是我此生最愧疚的两个人之一,可我连记住她都做不到。至于另一个……你也看到了。”

    那唯一不同的木雕只有一个大概的身形衣饰,面部一片空白。 

    是。张凯枫在心里默默应着。我看到了。

    “其实我并非完全想不起来他的样子,只是我不敢很明白地去表现。身居掌门之位,有很多人都在看,有很多必须去做的事。你当年骂得其实很对,我就是那样,总在别人身后,看别人替我去死。”

    “够了。”张凯枫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听。”

    “那……”陆南亭似乎有许多衷肠要诉,硬是被张凯枫一句话打回去,还没从被追忆的过往中彻底醒过神来,“你想做什么?”

    这话问得没有眼色,张凯枫冷冷地掀他一眼便要起身,“我走了。”

    “天色已晚,”陆南亭不紧不慢拦下张凯枫,“走也不急于一时。”

    张凯枫权衡片刻,顺着陆南亭的话答应了留下。后者好像微微松口气,带点歉意地说起可能会怠慢他一类的话,无头无尾的,张凯枫不明白他的用意,又不好意思去问,听起来太过荒唐,他也不知从何问起。

    陆南亭走到墙边,拉开一道伪装得很像墙的门,里面是寝室,应该是有为保护他的安全而做的设计。张凯枫心想按紫微阁这等规模,预留出空房间作待客之用理所当然,不必过分在意,就坐在原处没动。倒是内厅的装饰简洁有趣,与以往所见均有不同,多看了好几眼。

    “条件简陋,只好暂且将就一夜了,”陆南亭怀里抱着一卷什么东西出来,“不过空间还算宽敞,不至于难以忍受。”

    张凯枫跟过去看,帐子还没放下来,寝台确实很宽大,其中一侧摆好了软枕等寝具,另一侧还空着。他顿时明白陆南亭先前怠慢将就一类的话因何而来,但无论听多少好话,他也不想接受,“我睡地上。”

    “我想过,你睡寝台我在地上,”陆南亭把怀里那卷东西放到寝台另一侧,张凯枫这才看出来那应该是个枕头,“不过紫微阁多年来只有我一个人住,一应寝具定期更换,也就没准备过额外的垫子之类的东西。这边比巴蜀更潮湿,是不能直接睡在地上的。”

    他说得有理有据,张凯枫一时也没找到合适的理由反驳。陆南亭又指指枕头和那卷衣服中间足以再睡下一个人的空间,轻声地问:“这样你还不放心么,如果我要对你不利,何必等到现在?”

    简直莫名其妙、无理取闹。张凯枫开始认真思索,自己究竟是哪一步走错导致现在这样不得不睡同一张床的状况,可转念一想,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陆南亭没再说话,从房间一侧的矮柜里取出平纹织的相思灰色薄衾,很仔细地放到摆了软枕的一侧,接着吹熄了灯,借着月光枕在衣卷上睡下,没多看张凯枫一眼。

    仿佛被忽略掉的张凯枫在黑暗中独自站了一会儿,妥协般地摘下发冠,躺在原本应是陆南亭的软枕上。本该盖在身上的薄衾被他推到寝台中间,权作一条临时分界,以示坚决不与陆南亭同流合污的决心,至于这决心是否够坚决,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两个人都躺下来,房间里顿时变得很静。整个弈剑听雨阁建在山谷里,尽管紫微阁周围没有多少林木,也仍然能听见蝉鸣,远近连成一片。近在咫尺的响而短促,远些的声音也小,更远处的只能留下最后一点余音,无休无止地撩拨着。除此之外只有绵长的呼吸声,不动声色地交错在一起。

    陆南亭没有睡,尽管他早就做出入睡的姿态。但真实从来不会和姿态维持一致,给陌生人看的姿态,给身边人看的姿态,甚至包括给自己看的姿态,这些从来都很难成真。他闭着眼睛思考,潜心感受房间内流动的气息,有难得清凉的夏夜微风,有蝉鸣带出的气……还有张凯枫的呼吸,从容却又不稳定地在耳边回荡。

    “可曾想好接下来再去哪里?”陆南亭问。

    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甚至连呼吸的节奏也没有丝毫变化。陆南亭颇感无奈地想,看来晚上的安排似乎把人惹恼了,与起初所设想的发展大相径庭,但都已经躺下,也只好先这样了。正在他几乎快放弃的时候,张凯枫的气息忽然变了:

    “没有。”

    这样的回答可谓正中下怀,陆南亭把提前想好的说辞讲出来,“既然如此,不如多留几天,这里的风物景致……和巴蜀那边还是不太一样,人也有趣,该看一看的。”

    陆南亭说这话并没有太大把握,若是放在以前,他有各种办法能牵制张凯枫的行动,但今时不同以往,他不确定张凯枫是否会把他的话当作一回事,也不确定会是怎样的态度。毕竟现在的张凯枫比居于北溟时更加自由,无论他要做什么,都只可能因为自身的意愿。

    没有回应,看样子是张凯枫已经睡了。这样的反应在陆南亭的意料之中,倒让他略放下一点心来。也许等到明天早上他睁开眼睛,身边就已经空无一人,这次短暂的会面像它毫无预兆的开始一样结束。他并不喜欢这样,却也承认这可能是他最会感到安心的结果,与过去的种种并无二致,不需要再费心去改变或习惯些新的东西。他悄悄呼出胸中压抑许久的一口气,彻底准备睡了。

    和谐而错落的蝉鸣层层叠叠传来,没过多久陆南亭的意识便有些模糊。他甚少与他人如此接近,上次仿佛还是瞬漆与海紫苑成亲的时候,和小师弟挤在一张宽榻上。那时他年岁尚轻,很多事情都还一知半解,如今接近世事洞明,却又觉得仿佛不知道更好些,他昏昏沉沉地这样想着,隐约听到有人在说什么,似乎是允诺一类的话,听得他隐约浮起一丝笑容。也许晚上会睡得很死,也许会做个很好的梦。

 

 

    谁也没想到会相安无事。

 

    张凯枫醒得很早,这些年他连正经家具都没怎么碰过,陆南亭的寝台虽然舒适,但猛然这样一弄,难以避免睡得有些惨淡。被他推到寝台中间的薄衾原样堆着,陆南亭也还是昨晚躺下去时的样子,没什么将要醒来的迹象。

    窗外初阳方起,寝室内也明亮了些,不再是只能看清轮廓的样子。嚣张过整夜的蝉鸣似乎有所收敛,被隐约的人声取而代之。张凯枫设想了无数陆南亭醒后可能出现的情形,又逐一推翻了它们。仿佛浑身不适,实际又没有哪里不适,无奈之下闭目养神,暗骂陆南亭睡得太死。

    实际陆南亭也睡得不太好,他做了整晚的梦,梦里有师父有师弟有惜月,有很多他不认识的人,走马灯一样乱腾腾的,每个人都在唤他的名字,可他把眼睛瞪得再大依旧谁的脸也看不清,就那样孤身站在一片空地上,四面八方都是一声声的南亭,叫得他心乱如麻,控制不住去想多年来行事的正误,想着想着又乱了,那些唤他的人也都不见了,他情急之下,竟然又睁开了眼。

    张凯枫还躺在那里,跟他中间隔了一堆薄衾。那是前几年门派统一做的,可以自己挑选颜色,边角处织有弈剑纹饰,他当时本来想让负责这事的小姑娘随便替他定一个,谁知软硬兼施也行不通,只好自己来选。拿过颜色册子随手翻两页,直接定下这相思灰,小姑娘看这三个字眼神都不对了,他倒只想着那册子上语焉不详,所谓相思灰别是红色就好,那真要受不住。

    他神色如常起身束发,听出张凯枫已经醒了,也没拆穿,独自绕出寝台,饮过水后又走到内廊上,抓只鸽子给负责膳食的弟子传信要吃的,想到寝台上还躺着一个,特地写清要加倍。不多时一男一女御剑而来,是今日负责紫微阁值守的小孩子,手里提着食盒,一落地就行礼问安。

    陆南亭笑着道谢接过食盒。年轻人不怎么见他这样的神色,眉目间激动难掩,问是否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一手一个食盒正往回走的陆南亭正在想怎么把掌门职责甩出去好带张凯枫到处逛,忽然就有人送枕头来,当即把两个小弟子带到紫微阁前厅,放下食盒抱出要发掉的剑令,神色郑重地放进小男孩子的怀里,又亲自搬来椅子放在紫微阁门口,特别严肃地“把考验诸位同门的权力交给你们了”。

    莫名就被掌门托以重任的年轻人一脸茫然,抱着剑令不知如何是好。陆南亭提起食盒迈进内廊,差点就撞上靠着板壁的张凯枫。两个人反应很快各自退开,隔出了很大一段空间。陆南亭护着食盒怕洒,站的姿势格外狼狈,张凯枫看看他又看看地,悄无声息地过来,从陆南亭手中接过一个食盒,向内室走去。

    食盒塞得很满,大多是各类点心,样子很精致,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有些种类是新的,连陆南亭也叫不上名字。张凯枫起初没动,似乎不太敢,但又不像是担心安全,也不知是因为什么。陆南亭看张凯枫这样,料想他不放心,便把自己和张凯枫那盒里的点心都切成两半交换。他做到这个地步,张凯枫觉得继续僵持下去也不好,便拿起一块很晶莹的来吃。这点心似乎是江南做法,甜得他说不出话,陆南亭偶一抬头见到,知他是吃不惯,顺手把自己的茶杯递过去,张凯枫就着喝了几口长舒口气,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

 

    用过早膳,陆南亭说要换衣服再出门,张凯枫自然没有意见,坐在内厅等他。不一会儿陆南亭穿身金绿衣袍出来,连剑也换了,看得人一愣。张凯枫对这身衣服有印象,仿佛是叫玄嚣,陆南亭还不是掌门的时候常穿,“你是被多少人盯上了,出门得穿成这样?”

    “倒不是被盯上,”陆南亭拉着他从内廊往紫微阁后面绕,“只是不想穿得太容易被认出来。我们两个在一起,如果有认出我的跑来打扰,万一又认出你来,不是没完没了的麻烦。”

    他走到一扇窗前,卷起竹帘向外跳,紫微阁正门方向传来鼎沸人声,大概是来接受试炼的弟子发现掌门不在闹将起来。张凯枫正要去看陆南亭这当事人是否会觉得不好意思,忽然就被人从窗口拽住,提到一柄巨大的飞剑上。

    弈剑听雨阁第十六代掌门陆南亭,无视了所有嚷着要见他的声音,跳窗从紫微阁跑掉,身边带着一个曾被敕封如今只是人称幽都魔君的张凯枫,御风而去。

    紫微阁在弈剑听雨阁偏西北处,东北有观武台,西南是谪仙楼,锁妖塔位于中央,再往南去是白辕居,玄华云顶,天府阁和演阵台。陆南亭一处处指给张凯枫看,毫不担心会被人认出来,张凯枫按他说的方向看完一圈,不算太冷淡地说,“你倒是会想。”

    “这里山比巴蜀还多,当然不太可能修得像以前那样,”陆南亭带他往西南去,“好在有锁妖塔,门派内御剑来去不是难事。那些修行炼道的地方你肯定没什么兴趣,我们到谪仙楼去。”

    张凯枫没说话。他人都在陆南亭剑上,去哪自然也是陆南亭说了算。所谓谪仙楼在远处看不过是个略大些的亭子,还没落地便闻见酒味,想来是有好酒。陆南亭朗声喊南酩,一位红发蓝衣文士模样的弈剑弟子应声出来抱拳,脸上带些促狭笑意,“南亭师兄,你穿这身衣服,师弟也是能认出你的。”

    陆南亭笑着对他回礼,“如果怕被南韵师弟认出,我也就不到这儿来了。南酩呢?我来找他讨酒喝了。”

    “南酩兄此时自然宿醉未醒,”江南韵在前引路进入谪仙楼,并未多问面生的张凯枫的身份,只当是陆南亭的江湖朋友,“若是梦里知道连掌门也来要他的酒喝,只怕是会就此长醉不醒。不过今日君容小师叔来了,没有南酩的酒,倒还可以求君容小师叔弹奏一曲。”

    来学习诗文的弈剑弟子多半安排在下午,此时谪仙楼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位白衣女子正随意拨弄面前素琴清缓而歌。抬头望来一眼,微怔后也认出了陆南亭,起身笑道,“掌门师侄,今日如此装束,好生年轻俊俏,可是要去见哪家姑娘?”

    “君容师叔说笑了,”陆南亭入座,拱手向这位比自己还小的师叔认输,回手把坐在身侧一直沉默不语的张凯枫拉出来,神情很正式地介绍,“这是张凯枫。”

    他究竟长什么样子或许没多少人知道,但名字肯定如雷贯耳。张凯枫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陆南亭会这样大胆,能在两个弈剑弟子面前毫不避讳提起自己,好似全不在意他还在幽都王麾下时发生过的种种是非。

    思君容上下打量他一遍,脸上莫名有些笑意;江南韵连点不一样的反应都没,若无其事地把茶放在他面前,就回自己常坐的位置上去了。

    四人坐在谪仙楼外间饮茶,由江南韵讲些诗词歌赋一类的东西消遣。天虞岛没有书肆,他外出寻书时总能听见几句流行的新诗颇觉有趣,但不好教给学习诗文的门中弟子,只得自己钻研,每每笑得作不下去。今日陆南亭带着张凯枫来,恰逢思君容也在,便兴致很高地逐一谈起。张凯枫从没听过这些,觉得很有意思,是听得最认真的一个。陆南亭见他喜欢,连茶都多喝了两杯。

    大约晌午的时候南酩懒洋洋地出来喝茶。大约是还没完全醒酒,一本正经来跟陆南亭招呼,说这位同门看着面生要不要来试试他新酿的酒。张凯枫在旁觉得奇怪,弈剑弟子怎么还有不认识陆南亭的。那边思君容和江南韵已经笑到喷茶,偏偏陆南亭还绷得住脸,颇为和善地说,“我求之不得,南酩师弟。”

    南酩顿时就醒酒了,大惊失色说陆南亭为老不尊。后者不理他,一本正经地要酒喝。自己说出口的话总归不好赖,南酩只好回去抱个小坛子出来,重重往陆南亭面前一放。陆南亭揭掉封泥,清淡而香醇的酒气飘出来,他凑近嗅一下,把张凯枫的残茶就地泼了,倒满一杯推过去。

    这样一来被注目的人变成张凯枫,他向来不惧他人眼光,大方举杯一口饮尽,赞声好酒。南酩仿佛遇见知音,坚决把张凯枫拉到自己身边去坐,又亲自开了外厅边角一个锁得很严的柜子,抱出各种小坛封装的酒和几样精致酒具,说要与张凯枫痛饮三百,捎带还要怪罪江南韵与陆南亭眼光太差,只有像酒这样货真价实的千钟粟才能既有颜如玉又有黄金屋,其他的都是白扯。

    张凯枫对南酩说的话一知半解,但很愿意和陆南亭较劲,一搭一唱地消遣起人来。江南韵满脸无奈,思君容掩唇直笑,笑过一会儿继续弹琴,这次配了词句来唱,虽然张凯枫听不懂唱词的意思,但的确是很好听的曲,很好听的歌。

    南酩虽然好酒,却并非海量,没喝几杯就开始晕,嚷着江南韵来铺纸磨墨。化得很薄的墨汁泼到纸上像笼了烟的山水,南酩扑上去添笔,很有意狂情深的意思。张凯枫侧身去看壁上悬的南酩画作,似有所感,又不知是何,便不再想了。

    下午有弈剑弟子要到谪仙楼学习诗文,陆南亭怕被抓住,就带张凯枫去龙津山庄用午膳,两个人要了四菜一汤,算比较正规的待客席面。张凯枫对农家小炒肉很感兴趣,菜是用岛上特产的红辣椒炒的,辣得舒服,比早上那甜点心好太多,不过最好的酒也只是一般黄酒,比南酩的私藏又差远了。陆南亭吃着真有鱼的鱼香白菜,又叫人来加了盘小炒肉。张凯枫咬碎鲜红油亮的辣椒咽下去,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他们在龙津山庄周边消磨掉一个下午,顺手帮瓜农处理了些草精,这些大多都是龙津山庄段家的佃户,认得弈剑弟子的服饰,见他们肯帮忙,喜出望外地塞来一堆刚摘下来的西瓜答谢,陆南亭再三推拒也拧不过,只好抱着瓜去茶摊上吃。张凯枫双手抱臂在他后面跟着,表情似笑非笑的,倒是心情很好。

    回去的时候金乌未落,天空已经能看出星与月的影子。也许因为陆南亭不在,紫微阁前门可罗雀,只有早上那接了陆南亭锅的两个小孩子很焦急地到处张望。张凯枫本打算绕到后面去跳窗,陆南亭直接带他到了紫微阁正门,让那男孩子去多叫两个人,再搬张床来。女孩子站在一边有点傻,转转眼睛看到素未谋面的张凯枫,分明也是一身弈剑衣饰,顿时悟了什么,连忙踩上身自在就飞,临走前大声喊:掌门放心一切按您的标准办!

    虽说自己原本就是这样的打算,陆南亭还是觉得有点尴尬。不一会儿两个小孩子去而复返,带来好一堆人马和东西,一窝蜂地冲进紫微阁。床就架在陆南亭寝台边上,中间只隔一道帐子——陆南亭还总不记得放下来。张凯枫看他带小孩子折腾,总觉得该说些什么让他清醒点。可也没什么好说的,虽是被陆南亭自说自话地留下,毕竟没有讲清要留多久,不想待了就告辞,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这样一五一十地想完了,才发觉自己早已谈不上清醒,更不可能说陆南亭什么。

 

 

    弈剑多了位十六代弟子。

 

    陆南亭说那是他多年前外出云游的师弟,近日方才归来。留在天虞岛的十七代弟子大多是迁来之后新拜入门下的小孩子,对从前的事情知之甚少,便按他说的称师叔。辈分长些的则基本算知情人,虽惋惜牺牲的同门,但如今时过境迁,早已不愿再生事端,倘若掌门有办法让那一位改邪归正,稍作配合倒也不难接受。

    司理弈剑门派总务的是年纪稍大些的十七代弟子,在陆南亭眼里也还是小姑娘。不过他不敢太得罪她,以免连统一供应的大锅灶都混不上热的。小姑娘自见到张凯枫第一面就有点迷,倒没什么旁的想法,好像就是单纯看他比较顺眼。听说张凯枫还在陆南亭房间里睡竹板床以后有点不能忍,闹腾着要给新师叔找个好房间。

    当然这想法被陆南亭无情否决了,理由很冠冕堂皇,说是最近弟子扩招铺位紧缺,人都恨不得抱着被子睡到玄华云顶上去,她还在这琢磨怎么给师父辈的改善条件,实在太不应该。小姑娘被他说得直瞪眼,最后恨恨一跺脚,表示陆南亭的中元灯一定会给他最丑的。

    再过三五天就是中元节,地官大帝生辰,定人间善恶,兼祭祀亡者,是弈剑门派一年当中比较重要的日子之一。道场之类的弄不了,便总会扎上很多河灯去放,算为已故弟子引路之用。陆南亭并不会做河灯,但作为掌门,他的灯多少有些带头作用,假如这小姑娘真的给他一个不能直视的……即使是中元节,大概也严肃不起来。

    解决问题的还是张凯枫一句话,说这样挺好。他本就不是多话之人,如今也就帮陆南亭发发剑令,偶尔和初生牛犊不怕虎来挑战的小孩子打几场架。弈剑的路数他差不多都还记得,外加自己钻研出的几招,简直吃人不吐骨头,倒赢了些人心。原本对张凯枫颇有微词的部分老人见他如此,倒也不再说什么了。

    做好的灯通常要写点字上去,不外乎是些祈福的吉祥话。江南韵写一手好字,近来天天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人都来求他。南酩被挤得没处喝酒,拎着坛子跑来紫微阁,和张凯枫坐在一边看陆南亭发剑令,觉得有点爽。

    中元那天的天气和乞巧很像,入夜飘起了雨。这几天都是阴沉天气,下雨也不意外。弈剑所在的山谷里有条河,不知道流向哪里。陆南亭带着师门众人到孤星岛上放灯,身后第一排是靖字辈健在的几位,然后依次站开。张凯枫算南字辈,站在靠边角的地方。轮到他的时候,放了一朵小小的素白花灯,没写任何字句,顺水流下,一会儿就不见了。

    陆南亭把这一幕收进眼里,什么话也没说。中元的活动年年如此,在他看来已经是仪式大过实际的意义,张凯枫没参加过,那一盏灯放出去,大约是真心想纪念什么,也想放下什么。

 

   夜深的时候陆南亭从寝台上摸出来,张凯枫已经躺在边上的竹榻睡着了,挺安详的样子,就没去吵他起来,到外间拎上南酩送来的酒,直奔玄华云顶去了。孤星岛上的灯是给别人看的,可自己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总该有个去处。他把半生爱恨埋在玄华云顶的松树下面,日日提点着自己,事到如今,却忽然觉得可以放下了。

    树冠挡掉大部分雨丝,只有少许被吹到陆南亭脸上,让他有点睁不开眼。拆开酒坛,一股脑倒进面前泥土里,先是唤江惜月的名字,又唤一声凯枫师弟,最后是尚在人世但不知所踪的师尊卓君武。他把他们念遍了,然后轻轻地说他回来了。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但他已经很清楚自己想要说什么。再也没有人能够动摇,也没人能阻挡他。

 

    回去时月上中天,天地间一片清辉。月光从竹帘的缝隙里透进来,投下星星点点的碎影,雨小下去很多,于是蝉鸣声又变大了。陆南亭借着那点光小心翼翼往回摸,心想最好别把张凯枫吵醒。等他摸进寝台原样躺下松了口气,才发现旁边那张竹榻是空的,张凯枫已经不知去向了。

    陆南亭吓了一跳。张凯枫来时没带任何行李,假如就此不告而别,也没有凭据判断这人是否会回来。他想去点灯,可火折一类的小玩意儿也像忽然失踪一样,上上下下搜过一遍也找不到在哪。他忽然停下动作,颇知天命地想:这也许是对他的催促,迂回又直白地告诉他,不能再等了。

    他跑出紫微阁去寻,谪仙楼门户紧闭,观武台空无一人。中元节夜里没有轮值巡守的弟子,恍惚间陆南亭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天,也是像这样焦急地找一个人,他只找到那个人冰冷的躯体,就在那山下面,安安静静地躺着,再也无法醒过来。陆南亭靠着紫微阁的阶梯,有些颓然地坐下。雨又变大了,和微风送来一缕清新的竹香。

    

    张凯枫坐在翠微楼外的水边,身旁歪倒着几个酒坛,全是南酩给他的私藏,送去的时特地说过不给其他人,特别是陆南亭,说他既不懂得酒好又爱糟蹋东西。张凯枫被他说得忍不住笑,但扯扯嘴角就放平了。他不是很喜欢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陆南亭的事情,可为什么会这样却不是很明白。

    小女孩子来给陆南亭送中元灯的时候他在一旁看着,陆南亭亲自动手写上几个平安,也许熟能生巧,比他其它的字好看一些。他照着那样子自己做了一个,本来也想写点什么,提起笔来还是什么都没写。写得再多只是形式,想真正坦白心意,无论哪一种,都是很难的事情。

    那些竹精花妖怕他怕得厉害,早就躲远了,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坐着。陆南亭出去没多久他也跑出来了,雨夜的天空很晦暗,没有月亮,只有说不清来处的微光。天虞岛实在是个不错的地方,红辣椒很好吃,酒很好喝——他不可避免地想到陆南亭,这是他起初到此的目的——人也确实很有趣。

    有趣的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说了句有点耳熟的话,“是你啊。”

    这次他听出了陆南亭的声音,没觉得惊讶,反而隐约有点解脱似的感觉,“不然能是谁?”

    “怎么跑到这边来?”陆南亭在他身边坐下,很不客气地抱过坛子就喝,一口下肚恨不得要嚷,“南酩对你倒是大方。”

    张凯枫不明白此中关节,问他何意。陆南亭说这酒有些年头,所剩无几,无论谁去要南酩都不松口,没想到全悄悄搬来给他。说完气不过似的又抱起来喝,俨然把那酒坛子当成南酩泄愤。张凯枫斜眼睨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无论是人是魔,抑或诸天诸神,享寿总有尽时。能于此世间寻得真心欢喜之人,哪怕在一起做些傻事,也都很有意思。

    他这样子,陆南亭马上就静下来了,转开眼去看被竹林映成碧绿的水面,好像想找块石头去砸一下,可翠微楼周边绿化太好,摸了半天只揪下几根细长草叶,灌点内力打出去,带起一阵轻微风声和数圈涟漪,在水面上跳了很远。张凯枫压低声音哈哈大笑,说陆南亭功夫不到家。

    陆南亭扔给他一把叶子,一点没把张凯枫的嘲笑放在眼里,“试试。”

    “试就试。”张凯枫捏起一片叶子打出去,毫无要领可言,打出去就沉了。陆南亭忍俊不禁,听得他很不服气,马上取叶子再打,这次稍微好些,比之前多弹几下,但和陆南亭的相比,又很不够看了。他顿时来了火气,一次次去试,在满地草叶被拔光之前终于胜过陆南亭一次,很得意地发话炫耀。

    回答他的是刚被启开的另一坛酒,陆南亭趁他打叶子玩已经把先前那坛喝掉了。张凯枫只是扫了一眼,没再说什么,但陆南亭看得出来他挺高兴。也许因为很久没玩过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或是其它他想不到的原因,都不太重要。没什么比现在更重要了。

    陆南亭取剑削掉旁边的一截竹笋递给张凯枫,“现在没有春笋也没冬笋,不过这种味道还不错,可以直接吃。”

    张凯枫没怀疑,接过来咬了一口,确实很脆爽,但他还是更喜欢那天炒肉里的红辣椒。这样直接对陆南亭说,被笑了好一会儿才收住。不远处镇剑池荧荧幽幽的蓝光透过层层竹林一闪一闪的,两个人都看见了,各自若有所思,都沉默下去。

    没过多久,陆南亭忽然说,“我没法忘记你在应龙村、在其他一些地方做过的事。”

    这类话在张凯枫意料之中,丝毫不觉得意外,“如果你忘了,我看不起你。”

    “怎么可能,”陆南亭略笑了一下,“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可能忘记,哪怕想不起来的部分越来越多,总归还是能记住一些。”

    “那你好好记着,”张凯枫的视线落在远方镇剑池的蓝色幽光上。他没看陆南亭,不知道陆南亭此刻是什么神色,也想象不出自己的。或许都很难看,也可能根本就没什么表情,“做过的事我不会不认,当时没有犹豫,现在也无所谓后悔。”

    “我知道你这样想,”陆南亭仿佛劳累不堪地直接躺倒在草地上,雨水凌乱地打在他脸上,平白地很感伤。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又继续说了下去,“但是,那些都过去了。南海一别至今十年有余,不如……记住的归记住,放下的归放下。”

    “放下?”张凯枫轻轻地重复一遍,把视线从镇剑池上收回。他出来没有束冠,雨水把他的头发打湿大半,贴在脸侧和脖颈间。淋着雨说些听上去很严肃的事情,似乎不是他们任何一人的风格,“什么算放下?”

    “放下……”陆南亭觉得头晕,不知是否因为南酩那该死的酒后劲儿太大又淋了雨的缘故,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像在讲述一个梦境,“放下就是……过去了很久,终于能做点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了。”

    也许因为体质不同,同样喝酒淋雨的张凯枫倒没觉得非常不适,但他也躺了下来,丝毫不顾雨水和沾到会很难处理的泥土。他看向昏暗的天空,那里什么都没有,却觉得很通彻,大概是心清神明之故。

    他想,原来决定遵循自己的意愿,是这样轻松且开心的事情。

    陆南亭吞咽几下,眩晕的感觉更严重了,他听不见其它一切的声音,包括雨,包括风,还有竹叶细碎的轻响。他也不想听见那些……他只想要一个答案。

    “……留在这儿,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张凯枫闭上眼睛,雨水落到他脸上,“还不错。”

 

    

FIN

评论(2)
热度(86)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莫问今朝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