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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兮沉隐
密林疾奔。
有风吹来,枝叶簌簌作响,极好地掩盖住踩碎落叶的脚步声——是位年轻姑娘,皮肤白皙,身穿青色短衣,手持短刀,正赤足在林中快速行走。她似乎并不惧怕锋利的叶片与可能存在的蛇鼠虫蚁。
另一阵更加明显的脚步声响起:听上去是某种动物,像受到某种召唤一样向此地奔驰,交错纷杂的枝叶被层层剥开——是两头鹿,眼睛明亮而纯粹地注视着短刀姑娘,姿态很虔诚地低下头。
姑娘眼中有不忍一划而过,随后手起刀落,轻而易举地结束了面前两头鹿的性命。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她的小腿上。那些鹿还睁着眼睛,却渐渐失去神采。她低头默然看了一会儿,合上鹿的眼睛,将死鹿背了起来。
又是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间或有男人低声的咒骂,“鹿呢,别又被那个小丫头抢走了!死丫头从小就古怪,野孩子没有教养抢别人猎物学得倒快!”
这话一清二楚地飘进姑娘耳中。她脚下一顿,踩碎又一片落叶——那些人追着鹿来的方向,很快就能找到这里——思及此,姑娘迅速转身,往林中更深处去了。她方离开杀鹿之地,围着那片空地的枝叶就被拨开,一名手持木弓的男人恶狠狠地从牙缝中挤出话来:“妈的,又让那死丫头劫走了,真他妈邪门!”
“大哥冷静点,”持弓男人的同伴出言安抚,“那丫头邪门不是一天两天了,别和她动气,犯不上。”
持弓男人恨恨地说:“找一上午就碰见那两头鹿还被捷足先登了,又是空手而归——早晚得弄死那个丫头。走!”
他们刚走,先前那位青衣姑娘又绕了回来,她并没有走多远,而且更加“嚣张”地跟在出门狩猎的男人们身后,回了那个赤水畔的村落。
赤水村并不大,没多少人家,相信女魃娘娘,以女魃后人自居。但神仙祖宗似乎并未给这村子什么眷顾,村民们大多靠打猎为生,以物易物,生活得简朴而原始。除此之外,村子里有个古怪姑娘,是最招人忌讳的——没人能说出理由,但都不约而同地维持着敬而远之与排斥。
她跟在打猎的男人们身后满载而归,立刻引来了不少鄙夷的目光。这里崇尚力量,可没人见过她的。在村中的其他人眼里,她只会悄悄跟在别人身后用不光彩的手段抢走本应属于别人的猎物——
“瞧啊,那丫头回来了,背着两只鹿,肯定又是抢之前回来那两个人的,真不要脸。”
大人们最多只是窃窃私语,但跟在他们身边的孩子不懂得什么叫掩饰,他们的恶意直白而残忍,地上的石子与土块都是他们的武器,毫不留情地砸向青衣姑娘。她短刀别在腰间,双手拽着两头鹿无余力反击,默不作声地忍了下来,转身向村外走去。
村外不远便是赤水,她在对岸搭了一间茅屋。被村里人排斥的很严重时,那里便是她的住处。大人们在她身后表扬自家孩子做得不错,鹿血稀稀落落淌了一地。
茅屋里还有些兔肉。她把鹿放下,取了些腌制过的兔肉去河边生火烤制。风未停,赤水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波光粼粼的,刺得人眼又痛又花。她闭上眼,仔细嗅着空气中火与兔肉的味道,忽而听见一阵古怪的声音。
有人来了。
她极快地睁开眼睛,整个人进入全然的戒备状态,高度警惕地盯着不远处一丛很茂盛的灌木——那里有人——赤黄色的身影从一团棕绿中掉出来,鬓发散乱模样狼狈,爆发出一连串音量惊人的咳嗽声。
“谁?”她率先开口,声音是久未说话的沙哑滞涩,听来甚至有些苍老。那闯入的外人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或许被面前烤兔姑娘与鲜血并存的画面震住——他没想到这里竟然有人——反道脱口而出问道:“你是谁?”
她没有回答,翻转手腕将刀尖直指对方,阳光在刀刃末端上凝出一点极亮,类似无声的威胁。然而对方并没有注意到这点,仿佛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顾自地问道:“请问姑娘,此地是何处?”
姑娘极少与人交流,乍被问及,不待思考便条件反射般答话:“赤水。”
“赤水?”那人听了,顿时十分震惊,刚要再问点什么,却见刀锋处寒光频闪,忽然反应过来,“哦,对对对,名字。”
这人衣饰精美尊贵,束着峨冠,想来身份不低,“姑娘莫要见怪,”他深深一揖,“在下中原云麓仙居土宗弟子景行,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短刀始终没有收回,姑娘又上下打量他几圈,方答道:“我叫献。”
景行神色微动,忽而笑道:“姑娘的名字,倒令在下想起了本门祖师。”
“是么?”献收起短刀别回腰间,蹲下身去看已经有点焦了的兔肉,“你的祖师是谁?”
“在下的祖师……”景行顿住话头,拖长的尾音营造出某种莫测的气氛,“乃是天界旱神,女魃大人。”
献无声地点点头,并未再追问下去。景行没见过这样烹饪的法子,觉得好奇,走过来蹲在她身旁看,却被烟熏得直咳,又退出数尺,在献身后探头探脑的,竭力想把食物如何变得能吃这一过程观察得细致入微。尽管直到最后他仍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过程——献转过身来,刀尖上插着块肉,往景行面前一放:“吃吗?”
不知道献放了什么佐料,烤出来的兔肉简直香得不像话。在师门中压根没碰过荤腥的景行果断向黑恶势力低头,吃完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真心实意地夸了一句:“好吃。”
他本以为献会再给他一块以感谢他的赞美,没想到献只是又点了点头,自己把剩下的兔肉都吃掉了——并且吃完就走,连看都没看景行一眼。
“……等等,等等,献姑娘。”他小跑两步拦在献身前,“请问姑娘,这附近可有能住人的地方?”
“……有,”献说,“对面是赤水村,我家在那里……你,跟我回去吧。”
景行不疑有它,迈开步子跟了上去。过赤水时实在学不来献赤足蹚水的做法,掐诀施法腾云掠过水面,一直跟到赤水村中。
如此“嚣张”的举动自然引来村民的注意——他们先是鄙夷地瞪着献,随后注意到了献身后腾云的景行。这正是赤水村奇怪的地方,他们信奉女魃,却对任何显出超凡力量的人都嗤之以鼻,认为他们是异端。献是如此,景行自然也不会例外。
“快看,怪丫头又带回来个怪人,穿得倒人模人样的,竟然踩着云,真是不像话!”
几位妇人窃窃私语起来,盯紧献与景行向后退。这新来的怪人看上去不好对付,得回家把男人叫来才行。她们的各自的男人提着弓箭柴刀一类的东西赶到村口,正将献与景行团团围住。
“你好像不太招人喜欢?”景行问。
献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啊?”景行又问。他挑衅般的举动引起了村民的注意,纷纷张弓搭箭,直指他的心口。
献没有说话,只是抽出腰间短刀摆出应战的架势,看起来早就习以为常。景行扯扯嘴角无声念出咒诀——刹那间,他们所在地的周围腾起一阵狂风。那风与平常的风有所不同,完全由大量碎石细沙构成,从不知名处凭空出现,呼啸着冲向居心叵测的村民们。村民们从未见过这样离奇古怪的景象,个个惨叫着向远处逃离。然而那沙风仿佛长了眼睛,跟在身后紧追不舍,几乎快将他们完全淹没进浓重的尘雾里。
“你很厉害。”献收了刀,后退半步站回景行身边。“这是你从你的师门学来的吗?”
“正是,”景行应道,右手一挥将那沙风收了回来,“由祖师自创的土卷天书所传,施展则能引方圆百里之尘土汇于一处,力量非凡。”
献的目光晃了一下,重重地点头,“嗯,很厉害。”
景行的土系法术使赤水村的村民与他们两人相安无事起来,也引起了献的极高兴趣。虽说云麓有门规一切法术不许外传。但毕竟云麓仙居土宗高徒景行仙君平生夙愿便是广收门徒传授法术振兴土宗——他胆战心惊地思前想后,觉得教点入门应该不算什么,便教了献一招土宗法术中最基础的土兮盈丘。
献望着面前凭空垒起的小土堆怔了一会儿,回头问景行:“这有什么用处?”
“……也许能帮你把兔肉存得更久一点。”
“如此。”献一本正经地点头,“很有用处,谢谢你。”
景行头上滑落一滴冷汗,“你不是说要去打猎吗,走吧我陪你一起。”
由于多了一个人,食物的消耗自然也快了不少。乍一开荤使十分热衷于吃的景行颇感羞愧,自告奋勇要和献一起去打猎。献无可无不可地带他去了那片茂密树林随便找块空地开始蹲守,却见号称来“学习徒手搏斗技巧”的景行左瞧右看,四周的土坑落叶堆一个也没放过,大有想掘地三尺的意思。
“你在干什么?”献擦着刀问道。
“嗯?没什么。”景行随意地摆摆头,视线仍然落在地面被他翻开的地方,“看这里风水不错感觉应该是会出些奇怪东西的地方……”
“奇怪东西?”献重复了一遍,“什么奇怪东西?”
“就比如活物成精,千年老妖什么的……”景行认为献是小村少女,应该不会对神鬼精怪有什么概念,还特意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辅助说明,“法力高深,很可怕的。”
没想到献却忽然笑了——她性子冷淡,很少有情绪波动,更不用说直接表现出来,“哈哈,没有的,这里没那种东西。”
“你怎么知道?”景行好奇,三步并两步扑到献身边坐下,“你好像很了解这里的样子,怎么样,告诉我这里有没有什么古怪的东西?看本仙君出马将其斩于马下——”
“没有。”献飞快地回答,脸上笑容消失殆尽,“这里没有你说的那种东西……那种东西我没见过,但我很确定这里没有。”
“怎么可能,”景行不以为然,转开头继续观察起来,随口说道:“你没见过怎么知道。我看这林子时间不短,肯定会有点什么——”
“没有。”献霍然站起,冷冰冰地说:“有件事我忘了问,你来赤水做什么?”
景行骤然一惊,佯装淡定道:“我?我来赤水是找东西的。”
“什么东西?”献问。
“一件祖师交给土宗保管的宝物,但是很久之前就遗失了。”景行捡起一根较长的枯枝去戳右手边某棵树底的树洞,似乎想戳点什么出来,“我想找出来带回师门,也算不辜负云麓土宗对我的栽培之恩。”
“如此。”献不置可否,心想宝物听起来应该是自己没见过的东西,那倘若有她没见过的东西出现通知景行就好。“我可以帮你留意。”
“真的吗?”景行不露痕迹地拭去额边冷汗,“谢谢你。”
“不……”献刚想说什么,耳朵忽然从风中捕捉到某种奇怪的声音,“噤声,有人来了。”
景行连忙闭嘴,伏回献的身边,以眼神示意道:应该不是村里那些人吧?他们还敢来找你麻烦?
献推开景行,甩出短刀将几棵不算太粗壮的拦腰切断。树后隐藏身形的几人吓了一跳,倒也不再畏首畏尾,抬头挺胸地走出来,丝毫不在乎使他们露出行迹的献,反而紧紧盯着景行。
“你们跑得倒快,竟然能追到这儿来。”景行站起身,眼角眉梢满是不屑,“不过也别以为找到我就能得逞,白日做梦还是先找水宗的小师妹治好了再出来丢人。”
为首的人一声冷笑——他们穿着和景行类似的服饰,想来应是同门之类的关系。不过颜色较景行浅些,红色的部分也更多,不知是何含义——双手凭空一展托住一柄法杖,杖头闪烁金色光芒,寻常人难以直视。“你觉得眼下情势还能再放你毫发无伤?景行,看在你我同门一场的份上,劝你还是收手,否则休怪我不计情面,手下见真章。”
“要我说,你们火宗还真是个顶个的狂妄自大。”景行冷眼一挑,“燎原师弟,多日不见你倒长进不少,连天涯杖也拿上了。”
“死到临头还在嘴硬,”燎原不屑,视线微动转到景行身旁沉默不语的献身上——此行她仍然赤足,青色短衣留有先前被溅上的血迹,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是很不体面的样子。“瞧你,怎么跟这样的野丫头混在一起。还是说这是在替你表态,你这‘光脚的’已经不怕我们‘穿鞋的’了?”
“死到临头”四字引起了献的注意,她问景行:“怎么回事?他们要杀你?”
“自然!”景行尚未开口,对面的燎原抢先喊道,“你身边这人可是我们云麓仙居的叛徒,掌门师尊有令,仙居叛徒景行,人人得而诛之!不相干的人不要来自找没趣!”
燎原挥动法杖,周身腾起数个火球,得意道:“前尘恩怨,今日一并清算了吧!”
“师弟还是别开玩笑了,”景行神色一凝,双手如先前燎原一般平展开,托出一柄琉璃样的法杖来,“师兄还有很重要的是没办完,怎么能死在你们这些火宗宵小身上。”他突然伸手一推,将献远远送开。法杖轻挥念出土宗心法尘兮翻覆的口诀,“如果我是你们,绝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世间习武之人,皆知中原云麓仙居天书术法威力巨大,相应的施法时间也就格外长。是以云麓仙居弟子大多学得伶牙俐齿,以期念诀速度能再快些。此番景行与燎原二人于门派中地位均不低,自然做不出大眼瞪小眼互相念咒的事情。燎原腾云而起,不断用最基本的火系法术火兮离精骚扰景行,他身后两名弟子则借机出手意图将景行制在原处。景行无奈,只得不断移动召来风沙反击。然而对方毕竟人多势众,一名年轻弟子的漩兮梦回正中景行面门。后者从云上跌落,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呵,嘴上说得厉害,还不是落在我手里!”燎原见状退至两名弟子身后,轻声诵起火宗顶级术法焦兮炼狱的口诀。在他看来,什么土宗大弟子景行,什么云麓最正统的传人,早已是他刀下鱼肉,任凭他生杀予夺——
说时迟那时快,被景行推到一旁的献突然从地上跃起,双手持刀直刺燎原。不仅打断了他的念咒,连那两名小弟子也被一刀割喉要了性命。她绕到燎原身后,短刀贴到其脖颈处,冷冷说道:“你真可笑。”
“放手!滚开!你这野丫头!”燎原自小拜入云麓仙居,每日锦衣玉食,还从未体验过被个脏乎乎的小丫头拿刀顶着脖子的经历,“我警告过你少管闲事!”
献不为所动,短刀更紧了些,在燎原颈间割出一道血痕,“一,滚远点;二,死在这里。选。”
“放开我!”燎原不断挣扎,“老子才不想死在你这野丫头手里!放开我!我走!”
他张牙舞爪地,本以为要挣扎些时候,没想到献竟然立刻松手放了他——甚至都没在屁股上补一脚踹开——只是声音还和之前一样冷:“快滚。”
燎原连滚带爬地走了。献把短刀在树皮上蹭了蹭走回晕在地上的景行身边——后者以一种很扭曲的姿势歪在地上。她想了想,把血没擦干净又沾上少许树皮碎屑的短刀从腰间抽出,面无表情地刺进景行的小腿。
“啊啊啊啊啊啊——”景行尖叫着醒来,满脸愤恨地盯着自己腿上的短刀,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可以不用这样的方式把我弄醒吗?”
“不可以。”献抽回短刀。利落地撕下景行的衣摆包住他的伤处,“一,解释你到底来做什么;二,和他一样滚远点。选。”
“哎我都被你戳出洞了竟然让我滚……”景行龇牙咧嘴,“我可以解释,但我怕把你卷进来。你也看见了——”他苦笑一声,“我身上的麻烦其实也挺多的。”
献摸出短刀无声地晃了晃,景行顿时哭丧了脸,“哎呀……那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吧。”
“你是谁。”
“云麓仙居土宗宗主景行,不是叛徒。”
“那刚才那个人为什么那么说你?”
“他是火宗的,哎我这么解释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们虽然都是云麓弟子,但是不是同一宗派。因为各种原因,土宗比较不招人喜欢。而后除了土宗,火风水三宗里火宗势力最大,所以……你明白了吗?”
“嗯,”献点头,“嫉妒你。”
“别说得这么奇怪,”景行咧嘴作抖鸡皮疙瘩状,“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反正土宗火宗关系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我在门派里他们不敢动我,只好趁我孤身在外做些不入流的事情。讲不通道理那就实力说话,他们我还不放在眼里。”
“你实力比他们高。”献很平淡地夸了景行一句,“到底为什么来这里?”
“嗯?这个……”景行犹豫了一瞬,捏起根树枝戳戳地上的碎土,“其实我确实是来找东西的,那东西也可以算是一件宝物。不过这几天来,我连一丝它的气息也没察觉,大概又是无功而返吧。”
“是什么?”献追问道。
“……是女魃祖师自创的天书土卷,所谓的‘第四卷天书’。”
献的脸上浮起一丝困惑,“为什么要找天书?”
“唉,”景行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这种东西照理该是镇宗之宝,火风水三宗的天书就好好藏在通云西阁。只有我们土宗,天书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献显得有些诧异,“不见了?”
“嗯。”景行点头,艰难地扶着一旁的树干站起身来,“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从那时起门派里就流传出所谓‘天书土卷有违天命,云麓仙居灭土保全’一类的话。其余三宗人多势众,土宗也就收不来弟子,新拜师的都怕自己有一天遭到神罚——你知道吗,我虽然号称土宗宗主,其实是土宗最后一个人。”
献点点头,“好。”
“好什么?”景行奇道。
“我帮你找天书,”献扶着景行慢慢往外走。说好的打猎空手而回,倒也没人去在意了,“这里没有就去别的地方。”
景行大为感动,立时就动起将献收在门下的念头。可转念一想这姑娘刚刚捅过自己一刀,收个这样的徒弟似乎自己会颜面扫地——嗯,还是要慎重考虑为好。他一瘸一拐地被献搀着向前,满脑子都是振兴土宗后的情形:到那时候他才不做什么劳什子宗主,跑到深山老林自己修炼去,给那些火宗的蠢货瞧瞧,天书土卷才是天下第一——
献忽然顿住了脚步,景行差点因为惯性被甩出去。好不容易站定一看:面前是并无异常的赤水,远方是已成火海的赤水村,熊熊火焰间出没着一个黄衣持杖的身影,隐约能听见丝丝缕缕张狂而轻蔑的笑声。
“疯了吧……”景行喃喃地说。用不着多费劲他就能猜出燎原到底怎么回事。八成是被献赶出树林觉得没面子,过河一看发现有村子就进去打听,只是没想到怎么会变成这样。说起来那些村民也实在无辜,明明和自己与献关系都很差,却偏偏被连累进了无妄之灾——他刹住思绪,忽然感觉到身旁的献在生气。
他很明智地没有去问。赤水村口的燎原大概是发够了疯,带着满脸快意转身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他并没有注意到赤水对岸的献与景行,但——景行忽然摔到地上,回头见献已抽出短刀,满脸欲除燎原而后快的神情。
“慢着!”景行低喝道,“别去,这小子有点能耐,别没杀成他你自己倒先被烤焦了。扶我起来,我收拾他。”
献沉默地投来一个怀疑的眼神,景行顿时跳脚。虽然跳不起来,气势还是要有的,“嘿,快点,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好吧。”献收起刀,半信半疑地将景行扶起。后者神情一肃,取出法杖口中念念有词——只见赤水村口突然拔地而起几座极为高大的沙山团团围住燎原,正自鸣得意的人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大惊失色朝唯一的缺口狂奔,想跳进赤水以逃出沙山的包围。然而景行当机立断一挥法杖,沙山轰然倒塌,将燎原整个人完全吞没。
顿时万籁俱寂,只有些许木制房屋被烈火燃烧时噼噼剥剥的声音,顺着微风飘了过来。
献似乎受到了震撼,景行方才念出的咒诀有些耳熟,但不太确定,“这是……”
景行望着那巨大坟墓般的土堆,轻声应道:“嗯,是土兮盈丘。”
“很厉害,”献说,“比那人厉害多了。”
“谢谢,”景行十分矜持地向献颔首,看上去像某种古老的礼节。随后笑了出来,沾沾自喜地说,“我也觉得我比那种货色强百倍。”
献并没再接这个话题,转而问了另一件事,“我能跟着你吗?”
“啊?什么?”景行吓了一跳,“跟着我?去哪?为什么?”
“我没有其他地方去,”献指着赤水村口沙堆后隐约探出头的火苗,“从有记忆起我就在这里。”
“跟着我只能没有目的到处跑,找一件可能找不到的东西。”景行说,“而且我无论如何肯定会回师门去的。你并非我仙居弟子……”
“那我拜师,”献干脆利落,说着就要下跪行礼似的,“拜你为师是不是就行了?”
嘴上说着平生夙愿是广收门徒振兴土宗的光杆司令景行仙君事到临头又犹疑起来,“等等,你先冷静,拜师这种事别这么草率……土宗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如果你真的拜在我门下,有朝一日回到云麓仙居,可能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都会排斥你……你真的要这样?”
一直居于赤水对外界事物不甚了解的献姑娘简直莫名其妙,“这怎么?不是还有你。”
“虽然你这么说我挺高兴,”景行很诚恳地说,“但是这种感觉真的不太好,其他人都有师兄弟是姐妹师叔师伯,你只有一个人。”
“那好,”献点头,“你是怎么变成这样一个人的?”
“我?”景行没反应过来她的用意,“我师父就收了我一个啊,师祖也只收了他一个。”
献不说话,只理所当然地看着他。景行被她看着,后知后觉忽然转过弯来,连忙补充道,“这不是一回事……”
她偏头看他,无声地要求解释“究竟哪里不是一回事”。景行无奈,但又说不出所以然,只好道:“那好吧,不过我不收你做徒弟。就算是代师收徒,你是我的师妹。”
献很乖巧地点头,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收到师妹的景行仙君大喜过望,顿时觉得找不到天书也没关系,好好教导师妹一定也能光耀云麓土宗的门楣——还找什么天书,直接回门派开始传授土系术法就可以了!
无处可去的献在这方面自然对景行言听计从,两人沿景行来时的路线原路返回中原云麓仙居。景行骤然间实际感受到师门责任的存在,整个人都处于热血上头的亢奋状态。先是到距赤水最近的镇上为献买衣服,然后是不停地向献科普门派中的能人轶事。譬如上代土宗光杆司令其实也曾经动过寻找天书振兴宗派的心思,可是他性子太怂,上一代又是强敌环伺风刀霜剑的环境,没等付诸行动就被害死在门派里,只好由唯一的徒弟继承衣钵完成遗志——“现在有多了个人陪我一起!”景行意气风发,“我们一定能把土宗发扬光大!土宗是最完美的!”
只是世间究竟没有完美无缺,景行口中的云麓土宗更是徒有虚名,其上挂满了各类尴尬注脚。他带着献回到云麓仙居的次日就被火宗给了个下马威——火宗次宗焚城带着几名火宗高级弟子聚集在景行的卧房外吵嚷叫骂,句句直指他与带回来的“妖女”图谋不轨,杀害了两名火宗弟子,无论如何要给个说法,否则绝不善罢甘休云云。
焚城口中的两名火宗弟子即是被献一刀割喉的两个倒霉蛋,只是不知怎么没提死不见尸的燎原。不过景行觉得这没必要解释:燎原带人想做掉他,失手被杀是技不如人。倘若这也能来讨要说法,那他早就把云麓仙居搅个天翻地覆——他师父当年的惨死至今仍是无头悬案,这血债他又该向谁讨回?
然而面子上的应付再不乐意也不得不做,景行拉上睡在外间早早被吵醒正在擦刀的献出门,眉目一硬冷声说道:“是谁一大早来我土宗闹事,也不知道是哪家养狗没栓结实跑到别人家门前狺狺狂吠,真是可笑。”
“呵,”焚城似乎比燎原难对付些,可能是由于并未被人用刀抵着脖子所致,“景行,你逞这样的口舌之利有什么意思?我两名弟子随燎原宗主出门办事,被人发现死在深山老林里,一刀割喉的死法——你可真狠。”
“怪哉。”景行不为所动,“我是最早一个下山的,怎么你们宗主带弟子出去办事,死了人反倒来找我要解释,还不滚回去问燎原!”他疾言厉色起来,“况且,我身为土宗宗主,焚城师弟不过是火宗次宗,如此直呼尊长名讳,火宗弟子难怪肆意妄为到会被他人盯上!”
“哼,”焚城愤愤不平,但周遭已来了不少风宗水宗的弟子围观,他不得不受下景行的气,“……景行宗主,敢问您‘确实’与此事无关吗?”
“什么事?火宗弟子死了?无关无关,我都不知道这事,一大早被你扰了清梦,竟然还这么晦气!”
“那么,”焚城唇角勾起一抹阴笑,“和你身边那野丫头总有关吧。”
正佯装困倦想转移视线的景行骤然翻脸,“我劝你还是放尊重一点。这位是我在外游历时代师所收的弟子,如今亦算在我土宗门墙内。你身为火宗次宗,不想如何教习弟子振兴本门,反而对同门手足咄咄逼人,呵,号称云麓仙居第一宗派?原来就是这样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究竟谁是伪君子,在此的诸位同门一同见证便是!”焚城喝道,“众所周知,我云麓仙居凭杖施展各类术法。可景行宗主口中的这位土宗弟子,不仅没有法杖,还随身带刀,试问天下间可有这样的云麓弟子?”
他一席话引来议论纷纷。献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依在景行身边手足无措。她隐约感受到某种熟悉的气息,但无法确定源头,意识在混沌间茫然地追寻着——是什么呢——她昏昏沉沉地想,对面那人实在太聒噪了,像那些追去赤水的废物一样……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吧……
献下意识地伸手去腰间摸短刀。对面焚城一声暴喝,“诸位同门快看!这野丫头伸手去拿刀了!这根本不是什么云麓弟子!景行带此人回来怕是别有目的!”刹那间,他取杖在手念诀击出,三招火兮离精连成一串火球击向景行身旁毫无防备的献。说时迟那时快,景行侧身将献挡在身后,硬生生受下焚城的三招火兮离精,喷出一口血来,尽数洒在献洁白的脖颈上。
众人皆静。
“有我在……任何人都,休想伤我土宗人半根毫毛……”景行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虽然声音微弱却掷地有声。语罢再也支撑不住,在献的怀里昏死过去。
人一旦受伤,无论内心有多躁动身体也只能暂且按捺下来。焚城抱着必杀的心思,出手自然用足十分力,景行受伤不轻。然而焚城不仅没有真凭实据,主动伤害同门还实打实地落到不少人眼里,与景行关系不远不近的风宗与水宗都各自派人送来了不少灵丹妙药。献不计成本地如数给景行用上,倒也捡回一条命来。
可惜景行似乎天生就有点闲不住,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滚过几圈后一迭声献啊献地喊出来。献以为有什么要紧事连忙跑进来,不想她这位目前还只是名义上的师兄把嘴一咧,笑嘻嘻地说:“反正躺着养伤也没事儿,你去柜子里把天书土卷的手抄本拿来,我接着教你土兮盈丘之后的。”
“……天书有手抄本?”还不太谙世事一心想着有朝一日要帮景行找到天书土卷的献顿时觉得自己被骗了,边往柜子方向走边问道:“已经有了为什么还要去找?”
“哎呀,”景行摇头晃脑,“这两个怎么能一样,虽然修习法术用抄本也就够了。”
献相当无语地将那本薄薄的书册递给景行,后者龇牙咧嘴地起身靠床头坐好,学着云岭山下镇子里教书先生的模样说道:“这土宗法术共有六招,其一正是土兮盈丘,你已经学了个大概,日后只要勤加练习即可。这其二乃是我土宗独有的心法,名作尘兮翻覆,能短时间内提升你的法力,使其他法术的力量变得更大……”他装模作样像填鸭一般逐个讲解,“……这最后一招,陆兮沉隐……”
“……”
“……”
献有些不解地望着景行,“陆兮沉隐?然后呢,这么样?”
“我也不知道。”景行飞快地说,“虽然我应该是学会了这个,不过我没用过。师父生前说这招耗费法力巨大,用一次没准连命都能丢了,我虽然不怕死可还是想留着小命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就一直没用过。”
献听得似懂非懂。景行想起故去多年的师父,心中百感交集,草草把书一合扔到献怀里,“好啦,我能教给你的都告诉你了,自己看书学去吧,别给土宗丢人。”
一句“别给土宗丢人”的含义实在太过宽泛。好在献本来也没抱着想学法术的心思,毫无怨言地捧着书跑到外间研读去了。留下初为人师的景行念叨完自己的师父又念叨自己,心想自己这长兄如父的师兄是不是当得有点太不称职,可再一想自己师父当年似乎也一样不靠谱——说起来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鬼迷心窍扑到土宗至今一条路走到黑来着……好像因为当时看师父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很可怜?
“自己走上这条路才发现根本顾不得想什么可怜不可怜……”他喃喃出声。土宗出自大地,是万物赖以生存的根基,热爱土地当然是人的本能——他一头倒回床上,被后背伤处狠狠疼了一下,龇牙咧嘴地胡思乱想起来——可人有何德何能使用万物根基的力量——
忽而室内一阵飞沙走石,险些把他从床上砸下去。肉眼可见的各类碎石土块飞快地从四面八方向他卧房外间汇集。景行转转眼睛,暗想献一个用刀的姑娘应该不至于在法术上如此天资过人,却还是不放心地下床往外间走去。
——外间地面俨然变成一片荒野,沙土积了约一尺厚,细碎的石子夹杂其中。房门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向外推开,大量的沙石越过门槛向外流泻。不多时,就连门外的一片空地也如同旷野一般。
几位经过此地的云麓弟子瞠目结舌,就连景行本人也不例外。他自然认出献所用的是仅次于陆兮沉隐的野兮流肆,可不通过法杖直接施展还能有如此威力实在能称得上空前绝后。“你这是……”
“不知道。”献单手持书站在沙面上,很镇定地摇头,“我照书上写的法诀念,就成这样了。”
在外围观的群众视线从景行飘到献,又从献飘回景行,不知心中作何打算,纷纷转头跑开。景行心中直呼不妙:这可真是不小心给自己挖了个坑。要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说不好献的过人法力究竟是好是坏,可一旦有什么事情传出千里,即便它本来不是坏事,也会变成坏事。
至于究竟是好是坏的结果不等景行养好伤就传了来——舜帝令夏伯禹治水,夏伯得知云麓仙居有天书四卷,拥移山填海之能,特派亲信使者前来,求云麓仙君相助治水。
移山填海之能——想也知道指的究竟是四卷天书中的哪一卷。那夏伯使者虽然和颜悦色,道仙君不便相助也无妨。可云麓仙居自黄帝起的国师之位稳如泰山,百年传承至今日益兴盛,或多或少都与朝中相连。思及此处,景行骤然上涌的热血凉了一半,笑着对夏伯使者说:“使者稍待,兹事体大,在下还需要些时间考虑。”
使者满口答应,便在云麓仙居住了下来。不少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见此情形前来土宗巴结景行,被冷着一张脸的献如数轰了出去——他们也不敢惹这个气场与云麓仙居格格不入的姑娘,谁都知道这土卷天书可移山填海的能耐是从她这传出去的。若是贸然惹到这位,没准比房里那位宗主还不好对付。
房内的景行宗主正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他实在痛恨把持国师之位的火宗。想也知道他如果答应了夏伯,那些在朝中追随火宗国师玩弄权术的败类会怎样巧言令色地把这功劳据为己有。可此行如若成功,同样能为土宗带来巨大的名望。挺身相助夏伯治水,四海九州皆受恩惠,又自然比区区朝中国师更受人尊敬爱戴。同样地,一旦治水失败,不仅夏伯自身难保,云麓土宗更是再无翻身之日。
如是种种赖他抉择,一念之差……何去何从?
“很为难?”献清冷的声音忽然从耳边冒出,“你想了很多天。”
“是,”景行也不瞒他她“很为难。”
“有何为难?”献在他身边坐下,“说吧。”
“你在云麓呆了这么久总该明白些人情世故吧。你看云麓仙居号称最接近神的门派,实则肮脏丑陋样样俱全。”景行调侃道,“这已经是个死局了,我若拒绝,天下人都会记得云麓的仙君不愿意帮助夏伯。如果治水成功,夏伯会成为英雄,我们仍无人在意。如果治水失败,罪魁祸首就是我们,因为我们修习天书身负法力却不愿相助才导致夏伯治水失败——这样说,能听懂吧?”
“嗯,”献点头。她到底不是从前赤水畔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然后?如果答应?”
“如果答应,夏伯治水成功,云麓土宗扬名天下;夏伯治水失败,云麓土宗声名扫地,万劫不复。”
“我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说过平生夙愿便是广收门徒传授法术,振兴土宗。”献说,“现在你有一个完成它的机会,虽然不是必定成功。”
她的声音此刻听来有种奇异的令人镇静的力量,隐约又有些诱惑,仿佛在引导景行做出令她满意的选择,“你不想试试吗?”
“……我想。”景行语气坚定,立时从椅子上跳起,连腾云也顾不得了,直冲向夏伯使者居住的房间。而献只是站起身来,面上罕见地浮起一丝微笑,视线越过从不关闭的中门,落到外间焚香的炉子上——里面不知是点了什么香,似乎已经燃到尾声,仅有丝丝缕缕的烟雾若有似无地弥散,送来一阵清新的气味。
使者似乎早就料到景行最终会答应,转天一早便来通知车马齐备可以出发。景行虽然有些后悔,但毕竟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能收回,加上身边还有个仿佛随时会嫌弃他怂的献,还是咬咬牙上了夏伯的马车。上车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他处事优柔寡断最终含恨而终的师父前任土宗宗主——或许历代土宗人也从没有谁如他一般距离振兴宗派的梦想如此近过。
连日奔波终于见到夏伯,本人倒十分温厚的性子。一见景行便拉进帐中两人深谈至夜半。献早在分给她与景行的帐篷中睡得人事不知,连景行几时回来都不知道。次日一早等她醒来的时候,帐篷另一侧的床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床单上的人形皱褶昭示着昨晚的确有人睡过。
景行正在营地外一处石堆上与夏伯禹“指点江山”。夏伯手中拿着准绳与规矩,偶尔走下石堆亲自丈量什么,而景行手中却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简,不知作何用处。夏伯测量完成后走上土堆与景行耳语几句,景行听完将玉简换至左手握紧,右手持杖念动法诀——献眯起眼睛辨认,发现景行正在试图使用土系术法中最为高绝的陆兮沉隐一招。
他念完法诀的最后一个字,脚下大地忽然剧烈一阵。献措手不及险些摔倒,连忙扶住一旁石壁稳住身形。只闻天际发出隆隆巨响连绵不绝,仿佛有双无形的巨手正在移山填海。泥土独有的腥味充斥在场每个人的鼻端。原本是高山的地方竟然缓缓下落,直至形成一道宽阔的沟谷,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汹涌江河很快飞流而至将其填满,又向远方奔腾而去。
此情此景令人目瞪口呆,众人心中只余一个念头:前人道云麓仙居四卷天书有通天彻地移山填海之能,如今亲眼得见,前人诚不我欺!与景行一同站在石堆顶上的夏伯禹见此情形亦是喜出望外。他知晓治水之理,也深知人力无法与自然对抗,因此虽身怀玉简神物,却不知如何使用。日前偶然得晓云麓仙居天书之力,不想真有奇效。于他而言不但利国利民,也算对已逝父亲有所交代。
他转身看向脸色有些发白的景行,正要开口问其要何嘉赏。脚下大地却忽然震动起来,虽不甚剧烈,但事出反常,引人不安。景行更是不甚了了,只道夏伯玉简确非凡物,他虽从未用过陆兮沉隐,如今施法完毕,倒也没觉得有多疲累。
“来人!”夏伯稳住身形唤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几名卫兵昂声应诺后各自散去,不多时其中一人神色匆匆返回,矮身一跪道,“大人,朝中有使者前来。曰星官数日前报奏天象有异变,治水之功必成,然功成之际四野震动,是为不祥。”
“一派胡言!”夏伯禹怒拂袍袖,“治水之事为国为民,何来不祥?若真有不祥,冲我一人来就是!”
夏伯待人宽厚罕见发怒,卫兵被吓得不敢再说,默默退去。身边景行如梦初醒,忽然意识到与这人并肩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僭越,连忙交还玉简向石堆下走去,然而行至中途周身空气忽然流动,仿若实体一般凝成绳索,将他牢牢缚在原处。
始终凝视景行的献最先发觉不对,顾不得脚下大地仍在颤动便迈开步子向景行所在之处扑去——但刚一抬脚,便也动弹不得。天地间响起一个威严苍老的声音,“凡夫俗子,私动禁术,你可知罪?”
景行大惊失色,抬头看天——是位形似熊猫的仙人驾云而来,身着蓝衣白眉白须,胸前一串硕大念珠,右手中捻着一串小些的,正逐颗拨动着。这小串念珠似乎有某种神秘力量,四周其余人都受到蛊惑般缓缓委顿倒地。
“你是谁!”景行疾呼,“我动了什么禁术知什么见鬼的罪,放开我!”
那熊猫仙人姿态轻盈地落地,黄钟大吕般的声音响彻天地,“少年人,吾乃拾得。这云麓仙居天书土卷最后一式可变幻沧桑,乃是人间不许出现的禁术。你师祖女魃当年创立此卷天书已是极大的罪过。念在她相助黄帝力战蚩尤有功,方才许她回返神界,但自此不可再涉人间。因此一桩,你云麓仙居土宗数代皆历尽波折。本想看在尔等潜心修行的份上自此免去人丁单薄一劫,不想你今日竟然再动禁术,看来心有反意去骨犹存,是再不能对你手下留情了。”
拾得一席话说完,景行已面色惨白——他用最虔诚的心意做出将师门亲手葬送的选择,这是他万万不曾想到的,“我有什么错!”他的声音嘶哑难听,“既然流传至今,我身为土宗弟子自然可用。虽有私心,但相助夏伯治水顺应天下民意,何罪之有!”
“大地万物之本,乃万民之礼。”拾得似乎对他的执迷不悟十分痛心,“你以凡人之躯,凭神界之法动摇根本,难道无罪?”
“呵……”景行冷笑起来,“以凡人之躯,凭神界之法动摇根本……你们的根本害得洪水肆虐饿殍遍地,倒来追究我的责任!来吧!我不怕你!动用禁术是我一人之罪,与他人无尤!一命换得天下,死得其所,再无可惧!”
他紧紧盯着拾得,仿佛想从那双苍老却清澈的眼睛中看出它心底真正的情绪——然而那更像是两眼幽深的潭水,轻而易举便将他的魂魄吸了去。拾得一声长叹,“罢了,我知你于人间还有颇多留恋,”他又捻过一颗念珠,缚住景行的空气绳索越发紧了,钻心之痛深入四肢百骸,令他连痛也没力气喊了,“再予你三日盘桓,三日一过,尘归尘,土归土。”
拾得说完便转身踏云离去,景行与献被两道金光包围,金光散去后两人睁开眼睛——竟是已经回到了云麓仙居土宗所在地。
景行像滩泥似的软倒在地,献连忙去扶,却发现他全身骨骼似乎都被拾得弄碎,再无一处能使力,当即便不敢再动,声音也失去往日的冷静镇定。不知为何,方才听闻景行与拾得的对话,她也受到极大冲击,甚至暗暗下了一个不计后果的决定。
“这种全身没骨头的感觉真奇妙……”景行悄声说,他痛的没有力气,却还能开出玩笑,“真遗憾没成功,不过我多少比师父他老人家强了点,无论如何土宗可算是名震天下啦。还好那只老熊猫真的只对我一个人下手……”
他费力地咳嗽起来,连呛带咳地倒出血,“我一直不想牵扯你进来,没想到最后还是只能拜托你……土卷天书的抄本,我记得一直在你那里……我死以后,带它离开云麓。不管去哪,不管用什么名义,把它传下去……最后一招就不要教了,又沉又隐的,听着就不怎么样,是我犯傻了……答应我,行吗?”
“好,”献眼眶微红,浮起一层水雾,“明白,你放心,我会照你的意思做。”
“好……”景行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样我就能安心了。”
说完他便合上眼睛,任献无论如何呼唤也没有睁开——三日之后,原本平躺在地上宛如沉睡的人形完全土化,再也看不清面容。
献忽然明白景行代师收她做师妹的意义——他师父已故,无人可将她的名字写进云麓仙居弟子名录。他是自一开始便做好了保她全身而退的准备。而也因献不在弟子名册上,最后一名弟子景行身故,云麓仙居土宗自此不复存在。
风宗宗主为景行料理了后事,献并没有参与。她实在想不出要如何面对景行的葬礼,以悲痛、惋惜、抑或后悔——最终她只是向那个温柔美丽的风宗女子道了谢,带着景行心口所化的一抔土独自下山上路。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能返回赤水。
故乡也与从前大不相同。被焚烧过的村落废墟与埋葬燎原的巨大土堆都不见了。只有滚滚无尽的赤水,与赤水畔那片茂盛生长的树林——此外还有一点不同,赤水岸边站着一名青衣女子,长发及腰,侧身面向水面,仿佛在眺望着什么。
献心生好奇,略微加快脚步前行。那女子注意到有人前来,语带笑意地说:“你来了。”
“你是?”献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那女子转过身来——竟然是一张与献一模一样的脸,她微笑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这么长时间派你替我下界做事,辛苦你了——如今人间所有天书土卷尽数毁去,你便回来吧。”
献大惊失色,“是你!是你让我烧了那本书!你让我怂恿景行去帮助夏伯禹治水!原来都是你!”
“是,是我,”对方浅笑道,“也是你,献。你的名字都与我相同,你就是我。他们管我叫女魃,叫赤水女子献,你是不能叫的。”
女魃凭空一捏,献不受控制地被对方抓过去,眼见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她有生之年第一次感到害怕,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一缕微尘似的灵魂漂浮起来,缓缓落回女魃身上,后者神情一振,微笑着拂去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腾云而去,迅速消失在天际,仅有那抔景行之心所化异土落在原处,任凭狂风呼啸,仍旧不为所动。
多年后,舜帝禅帝位于禹。禹巡幸九州,于赤水见异土,非石非尘,风吹不散,雨浇不化。禹感仙君相助治水之功,令四海工匠汇聚赤水,以异土为基兴修土木,号诸帝台。
FIN